王安忆：说一说张爱玲有多 “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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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真正打动人的故事往往都藏在最不起眼的日常里有人写英雄传奇有人写帝王将相但有些人却偏爱菜市场里的瓜果邻居家的闲话阳台上晒着的衣裳昨天我和大家分享了张爱玲的作品《不幸的她》

今天我们将一起通过王安逸的笔触更深入地去了解张爱玲与您分享王安逸的文章说一说张爱玲有多俗看张爱玲的散文我在其中看见的是一个世俗的张爱玲她对日常生活并且是现实日常生活的细节怀着一切热切的喜好

在《公寓生活记》去里他说我喜欢听市声城市中挤挨着的人和市他都非常留意开电梯的工人在后天井生个小风炉烧东西吃听闭脚的仆人将人家电话里的对话一成西文传给小东家听谁家微牛肉汤的气味这样热腾腾的人气是他喜欢的

在另一篇散文里他写的街景也是人间冷暖的煮南瓜的气味与那种明亮的橘红给他暖老温贫的感情寒天早晨有人在人行道上生小火炉呛人得很可是我喜欢在那个烟里走过一个绿衣有差骑车在了他的老母亲使他感动

有人在自行车轮上装着一盏小红灯在我们的时代已经看不见了小时候有人在车轮上系彩色的绒线大概是一样的意思他认真地观赏着赞道流利之极在谈话中他看上塞的抱着基督师身的圣母像大感惊讶的是圣母是最普通的妇人

清贫乱见即知地做点缝纫工作灰了心灰了头发并且注意到圣母并不是抱着基督而是背过身去正在忙着一些什么抱着基督的则是另一个屠夫样的壮大男子而基督呢没有使他联想起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他所有的只是图暗美

于是基督就错过了张爱玲的兴趣张爱玲喜欢的就是这样一种熟人的与她共识态有贴夫之感的生活细节这种细节里有着结实的生计和一些放低了期望的兴致张爱玲对世俗生活的兴趣与苏清不同胡兰诚对宁波人苏清的评价很对

他说宁波人过日子多是兴兴头头的但是缺少回味是真正入世的兴致张爱玲却不是她对现实生活的爱好是出于对人生的恐惧她对世界的看法是虚无的在《公寓记去》里张爱玲饶有兴趣地描述了一系列日常景致忽然总结了一句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于是这短促的人生不如将它安在短逝的快乐里掐头去尾引头为两段是与长的磨难结在一起的只看着鼻子底下的一点享受做人才有了信心

以此来看张爱玲在领略虚无的人生的同时她又是赋予感官享乐主义的这便解救了她在一篇散文里她写她上街买菜遇到封锁只得停留在封锁线以外的街道上有一个女佣想冲过防线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吧然后众人全都哈哈笑了

这是合乎张爱玲人生观的地方大难临头回家烧饭的终点却一丝不苟在那无意识的女佣是一种积极但在张爱玲却是消极因她是要比女佣了解封锁的含义了解这个时事里的灾难她却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能够就事论事地面对现实

他并不去追求事实的具体原因只是笼统地以为人生终是一场不幸没有理由地一径走着下坡路个人是无所作为的像他在《更衣记》的末尾写的一个小孩子在收了摊的小菜场满地的垃圾里面骑了自行车撒开把手很灵活地掠过了于是他写道

人生最可爱的蛋便在那一撒手吧就是在这轻盈的一掠之中有了小小的冒险却终是安全的便小小的得意着就是这么一点雕虫小技的手腕张爱玲喜欢归喜欢其实又是不相信他们的意义的否则她就是宁波人苏青了

否则他就不会如此贪缠地抓住生活中的可触可感他在千古之遥尸骨无存的长生殿里都要找寻出人间的触手可及的温良在《寻找苏清》里写杨贵妃和唐明皇闹气逐回娘家简直是本铺新闻里的故事张爱玲不喜欢小提琴因为太抽象

而胡琴的声音却贴实得多远都远转依然回到人间这是散文中由自己直接告白出的张爱玲在小说里张爱玲就引到了幕后大约仅有一次没藏好显现出了真身是在《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刚到香港

与范柳原的关系处于胶着暗地里使着劲他们在潜水湾饭店分成两个客房晚上范柳原将电话打进白流苏的房内向他念起诗经此生气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到底还附有一大篇解释却像张爱玲在说话而不是范柳原

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是少有如此自觉到人生的苍茫并且有诗情的人物张爱玲从不曾将自己放进小说中扮演一个角色因连她自己本身都是虚无的不适合做世俗的小说的材料和对象在她的小说里扮演角色的多是些俗世里的人市民最具世俗的特征的怕就是上海了

香港也有一些但比较夸张更像是俗式的舞台是戏剧化的俗式陈香榭第一炉香与陈香榭第二炉香这两则故事就要奇异一些而发生在上海的故事则更具有俗式的情调花雕里那家的女儿们我以为是再真切不过的上海小姐

父亲是个轻佻不尽责的人大约是像金锁记里的三少爷妻子却不如三少奶的贤惠无能且又无味我以为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白玫瑰燕丽老了以后就是她女儿们小得谁也靠不上只有靠自己到社会上汲取养料挣一份好生活张爱玲写道

小姐们穿不起丝织的新式衬衫布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袍几个月之后脱下来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摩登里面粗陋的泼辣的心子经得起折腾姊妹多也成了一个小社会互相倾压着有些弱肉强食的意思

像川长这样老实柔弱带几分情志命运就不济了他生的是劳病也有这些哀晚的情志可这情志却被病期的拖延一点一点侵蚀掉了学医的未婚夫自然早知结局但算得上有耐心了两年后才另有了人然后家里连买药的钱也计较起来

每日吃两个苹果成了家人的说嘴最后他想来个多情的了结自杀却买不来安眠药他只得坐着黄包车兜一兜吃一顿稀餐看一场电影这大约就是一个上海小姐闲暇中的全部乐趣他要最后的想一想这是相当感伤的一幕

可这感伤却被病期的拖沓又腐蚀了穿长还又做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用一只脚试了些还想着长远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三周之后他方才谢世这就是俗世里的人了死都逼在眼前了这世界早已经放弃他了

他却还顽固地留意着一些小事不自量力地争一争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真是很俗气的傅雷曾批评其恶俗并不言过就像方才说的他其实也是不相信这些俗事有着多大的救赎的意义所以便带了刻薄的机窍而他又不自主地要在可触可摸的俗事中藏身

于是他的眼界就只能这样的窄闭留情里米先生端奉杨太太麻将桌上的一伙可不是很无聊琉璃瓦中的那群小姐也是无聊红鸾喜呢她不是欲清告别归阁的那点急切与不甘交织起来的畅往通篇也尽是无聊的在这里反过来

是张爱玲的虚无挽救了俗世的庸碌之风使这些无聊的人生有了一个苍凉的大背景这些自私又盲目的蠢蠢欲动就有了接近悲剧的严肃性质比如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始终在做着他丑陋而强悍的争取手段是低下的心底极其阴暗所争取的那点目标亦是背锁的

当他的争取日益陷于无望他便对这个世界起了报复之心然而他的世界是狭小的仅只是他的亲人于是被他施加报复的便是他的亲人了在他扼杀自己的希望的同时也扼杀了他周遭的人的希望生活就这样沉入黑暗这黑暗是如此深入

以致粗鄙的曹七巧也泛起了些许感时伤怀的情绪想到他抗争的不国与不直他要是选中了与他同一阶层的粗作的男子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他有点真心可是在张爱玲的笔下这也已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连曹七巧的懊悔都已经死去了

如曹七巧这般积极的人生,最终又留下什么呢?逝者如斯,虚无覆盖了所有的欲望。而张爱玲对世俗生活的爱好,为这苍茫的人生观做了具体、写实生动的注脚。这一生哀叹,便有了因果,有了头尾,有了故事,有了人形。

于是在此张爱玲的虚无与务实互为关照契合援手造就了她的最好的小说《青城之恋》也是她最好的小说之一《青城之恋》也是她最好的小说之一白流苏和范柳源这一对现实的男女被命运至头子般的制到了一起做成了夫妻这是张爱玲故事里少有的圆满结局

如文中所说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可能也是不可琢磨的凑巧了的世界依然甚至更加不可理喻人生还是苍茫的在此张爱玲也为这苍茫做了合情合理的注脚

白柳苏和范柳原在各自的利欲推动下迂回着探视着欲擒故纵着却不料世事大变生存之际为上忽才珍惜起眼面前的一点慰藉它给人一种盲目的安全感在这里张爱玲是与她的人物走得最近的一次这故事还是包含她人生观最全部的一个

这含有对虚无的人生略作妥协的姿态是贴合张爱玲的思想的就因走得太近露了真身人物略有些跑题就像前面说过的在月夜里泛柳原的窥探多亏白柳苏说了句我不懂这些才将事情又拉回了情景就这样张爱玲的世俗气

是在那虚无的照耀之下变得艺术了他写苏青写到想与苏青谈绅士之感便想象苏青的眼神是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艺术吧苏青是不艺术的他的世俗后面没有背景在此可见的张爱玲的人生观是走在了两个极端之上

一头是现实现刻中的具体可感另一头则是人生奈何的虚无在此之间其实还有着漫长的过程就是现实的理想与争取而张爱玲就如那骑车在菜场脏地上的小孩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浅的掠过这一掠过自然是轻松的了

当他略一眺望到人生的虚无便回缩到俗世之中而终于放过了人生的更宽阔和深厚的蕴含从俗世的细致描绘直到跳入一个苍茫的结论到底是简单了于是很容易地又回落到了低俗无聊之中所以我更加尊敬现实主义的鲁迅

因他是从现实的步骤上,结结实实地走来,所以他就有了走向虚无的立足点,也有了勇敢,就如那个过客,一直向前走,并不知道走到哪里去,并不知道前边是什么,孩子说是鲜花,老人说是坟墓,可他依然要向前去看个明白,

带着孩子给他裹上的布片人事的好意走向不知名的前面这世上哪有什么俗和雅的楚和汉界有人看大街上的人来人往有人却能在萝卜白菜里摸到命运的纹路街角飘着油烟的早点铺说不定那块发黑的砧板上正刻着半部人间悲喜剧的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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