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6 | 寫經、治學、儘管拿去【臺靜農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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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台北无照驾驶从新庄中正路 510 号到温州街 18 向 6 号我的老台北没有一定的时间坐标这事并不普遍大部分的人总会在说到什么事情的时候注记一句那是发生在民国多少多少年要不就是西元或公元多少多少年就我记忆所及

古人里边刻意抹去时间坐标的人总有其特定的政治怀抱比方说陶渊明于刘裕篡进自立王朝之后改名为浅浅水的浅意思就是自明心智隐于盐血之间浅藏不出了然则陶浅也就和刘宋王朝的纪年历日再也无关了

我的老师台靖农先生也和陶公有一样的感触和怀抱吗我不敢说但是他写文章比方说那本龙坡杂文吧每一篇落款都是西元纪念但凡是内文叙述所及不能不声明者有用到民国纪念的会用到而在他的书画作品落款之处绝不用民国

民国 68 年 9 月我进入辅大国文研究所读书得以在每个星期三上午修台老师池学方法的课这个池子就是池里的池整整一年我还记得当时中文系上上下下从老师到助教人人都会在说到这堂课的名称的时候发音发的是池而不是池

中文系的学人一定会这样讲究倒是台老师带着他那安徽乡音提到这门课的时候谁也听不清他发的是池还是志学问大不大毕竟不在这一个字上我倒是可以把这一整年上课的心得先用一句话来描述温柔敦厚之艰难之可贵之必然有其渊博通达的国学根底

台老的纯笃卷介平易豁达应该有许多前辈的师长比我领会得更深刻铁裂于台老众多门生之末我仅能就一些断片也似的记忆摸索出十多年来自己如暮困穴而遥不可及的长者范形在 1990 年 11 月台老过世之后此一范形似乎也别无觅处了

持学方法只是科目台老从未在课堂上传授什么方法他的教材是从晚清到明初之间一些在他口中称之为老辈的学者像是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张炳林王国维以起于陈独秀胡适之等同学们各自挑一个有兴趣能理解的对象

我挑的是刘诗培在一个学术分工并不十分精细的时代里必须出入文史者各个领域去摸索这些台老师称之为老辈的人物的经历和思想主题对于当时尚在渴求一方法以持学的我来说这门课完全不如预期中那样可以为我打造出一把通习某科或者是某些科学问的万能钥匙

我其实有些焦急起来不过当时我占了一个小便宜这要从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件事说起从进入研究所深造开始我就打定主意要开车去上课于是入学前的那个暑假我就到处物色看看能不能从朋友或者是朋友的朋友手头取得一辆便宜的代步工具事实上这事并不困难

我身边还真有好几个拥有车况不坏也随时愿意脱手的车主很快的我就以 6 万块钱新台币的代价成了有车阶级我的座驾是一款不知道已经地级手的宝兰色御龙 Sunny301 就是一般继承车的那种款式我每天把车停放在家门口也不会有人来抢车位

有课的那一天呢就早早发动让引擎慢慢热起来开 15 公里到学校那时候不过是民国 68 年世界还不怎么复杂无论是在校园里或者是道路边虽然到处都没有画上停车格可以停车但是到处都可以停车还有就是我一直也没有考上驾照

纵使没有驾照我依然可以在每周三中午下课之后把台老师迎进 Sunny301 的后座带着他老人家回家那是温州街 18 向 6 号既然充当义务司机每星期就添了一个钟头的时间可以让我在车程之中不时地向台老请教各式各样的问题我刚说了我占了便宜不是吗上学期结束之后

在假期中我依照课堂上随手摘寄的纲要寻找名家著述来捧读才发现原先我那万能钥匙的期待是何等的功利在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三四十年间老辈的老辈的学人之所以能为近代中国思想史开创一个黄金时代实非得利于所谓的某一方法

台老大约也只是借着这科目让如我一般执迷于万能钥匙的学生领会方法原本寄托在材料之中而不是可以持之以检责材料的东西民国 69 年春夏之交为期一年的课程结束我在最后一堂课下课之后送台老游校返家车程中我说起自己搜集一些杂志的小嗜好

台老听着忽然问我你怕狗不怕我说不怕那好台老眨了眼说你帮我一个忙我那儿有些书你要是喜欢就尽管拿去就是院子里有条大狗也不真咬看着吓人就是了那一天台老在炙热的阳光下拴了狗打开院中那间小仓库里头赫然是满坑满谷的书籍

尽管呢台老说要是能你就通通搬了去他一面说着一面顺手递给我一本大陆杂志第一卷的合定本幽默由于年代久远原先的封皮已经脱落或者根本没有封皮而这一本呢却有台老亲自提写装贴的书面纸封皮封面右下角还画了一艘乘风破浪的古船

台老指着封面上的题字和画说这是孤本我说题字歪了所以才是孤本此后我就常往台老的龙坡帐室走动龙坡是台老的号帐室一帐两帐的帐教室的室形容窄小的房子龙坡帐室

偶尔提起那不下千本的赠书以及在某书之中发现台老信笔提记的字句或是练习书法的散碎纸片其中还包括一张台靖龙短篇小说集的合约书台老总是哈哈哈哈说扔了扔了我始终没听他的话每回拜访也总要把他的某篇文章某句批注乃至于某纸书法搬出来讨教

台老依然像对待那些川流不息前往龙坡的访客门生一般在哈哈哈哈之余让求教者尽管拿去这尽管拿去的从容与宽词可能是多年来使台老日益疲惫的主要原因民国七十年夏天台老应我的求索写了一幅杜甫的克制诗相赠隔年初也就是农历的腊月二十三日

我和老朋友陈怡珍也是台老的学生为了时报周刊的春节专号向台老求了一幅逐报平安的题词台老当下挥毫直说交差了交差了可是他却没有停笔反而笑盈盈地说今天是祭造日有赏结果我和陈怡珍意外地各自捧回一张画我手边的那一幅是墨媒

题词是被人偷折最高之清香满袖游记画唐稀有趣的是点缀画面的几方朱印一方是汉代的武庸另一方靖者靖就是台老师的名字那个靖子不过这个印颠倒了我立刻说反了台老便在下方补了另一枚台靖龙

一边还说反了要罚于是又在画面右方多盖了一枚我和陈一真都认不出那印上的图案是什么台老又是一阵哈哈哈哈说是个狗头小狗子的头我记得你说你不怕狗的从那条护书的大狗到这枚捕画的小狗期间不到两年台老的精神虽然依旧绝朔我却隐隐然感到一丝不安

有多少怀抱着前进景物来探望台老的访客门生在他尽管拿去的方便门之下反而无意地为台老平添了不得清静的搅扰呢 72 年秋 1983 年我即将入伍便邀了另外一位好友王范森一同去向台老辞行台老和范森谈起书法说他总是用墨汁懒得磨墨

他说那太费事了磨了半天写不了一点点说到这儿太老叹了一口气还摇了摇头说现在应酬太多这人也来找写个字那人也来找提个词还有些恶劣的只说不必提款不必提款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他要拿去卖的哎应付不完简直伤脑筋几句话才讲完门外又来了人不消说

是来拿字的台老的访客门生倘若是他最大的财富这财富大约也是他最大的负担了对于一位垂暮的老人而言从容宽慈总也有不声成和的时候从民国 73 年起我总谨守着一两年一度的探访也不再讨教那种令人伤脑筋的问题反而经常慢扯一些闲话就是说 gossip

台老似乎在闲话里头很能得着信任也对即使听来无聊的某人某事显露出孩子般纯粹的好奇听他哈哈一笑还说有这种事有这种事我仿佛觉得对台老的启迪和教诲总算做了一点不及于万一的打抱比方说我没有驾照却开着车到处转悠这件事原本不值得一提可是有一天

和先前班上的同学连妹去拜望台老却被当作笑谈起了底那几位同学还你一言我一语的数落我当初还敢载着台老满街跑台老似乎浑然不以为意还问没有驾照怎么了同学们当然不会放过继续告状兼责备我不负责任的机会台老听完了哈哈哈哈一阵笑接着说那就去领一个执照吧

我说太难了考不上尤其是要考 S 型路面前进后退世界上根本没有的路面太老听罢了歪着头一阵成瘾冒出来一句是啊现在无论做什么都要考你一下考试真是发达了我听了不免暗喜起码老师不像是有责备我的意思龙坡仗势里的笑语欢谈一直维持到 1987 年我还是没有驾照

两年以后台大强硬收回这一片地产台老被迫搬迁陈昌明先生在他的地质书写温州街里有非常动人的一段描述足以成为刻画历史场景的画面陈先生是这么写的 1989 年台大有意将温州街 18 巷的老宿舍改建台老师必须从 6 号搬到 25 号

住了四十多年的家当然不舍前几天我就先到台老师家协助整理搬家当天我又邀了几位学弟台先生坐在书房藤椅上安排林文岳老师仔细照看张亨彭毅老师与中文系助教也来帮忙当大家陆续把东西搬过去之后

我看到台靖隆老师缓缓起身以双手抱着鲁迅的陶瓷塑像步履庄重而沉稳像仪礼中的四点一步步走向 25 号的宿舍那是一种极慎重的态度一种精神仪式是不能假手他人的当我回家后还感受到这股神圣而隆重的气氛台老解脱陈杰是一年之后的事

我再度捧起当年那本孤本的大陆杂志再读一次他撰写的《谈写经生》这篇文章心头忽然别有体悟《谈写经生》里有这么一小段说佛教徒的观念写经原是一种功德于人于己都有妙用正如法院诸林禁法篇数字不索云寿持一计

福利红身书写一言功超数节其功德之大可以想见台靖龙先生我的老师师承鲁迅于 1946 年来台第二年就因着鲁迅之故友也是台老的老师同时也是台大中文系系主任许寿商先生的推荐成为台大中文系的正教授

再过一年 1948 年许寿商先生在温州街 18 巷的寓所于睡梦之中遭人杀害台老写过《追思》一文就是为许寿商先生所作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台老是写道我现在所能记下的只是与先生的愈合所不能记下的却是埋在我心里的悲痛与感激

先生只关心我爱护我远在十几年以前而我得以在先生的左右才几个月这些天我经过先生的寓所时总以为先生并没有死去甚至同平常一样的从花墙望去先生正静默地坐在房角的小书斋里谁知这样无从防御的建筑正给杀人者以方便呢

虽然先生的掌后正直与博学永远都活在善良的人们心中的台老所描述的从花墙外看进小书斋的情景就发生在 1948 年 2 月 18 日下午台老和同事魏建功还去隔不多远的许家拜访当天晚上许受伤就遇难了

那也算是模模糊糊的龙坡里这个范围之中所发生过最令人伤心的一件事了吧有一次听说台老身体微恙我和韩国同学柳恒奎一起去探望进了门才发现一切如常台老没有生病不舒服的是他的小孙子好像是在嬉戏的时候不小心眼睛受了伤老人家疼孙子也不知道日后会不会长期影响视力

自然忧心于色可是台老还是把我们迎进了书斋谈了两个钟头赏了两张字画然而这一次令我念念不忘的是台老居然主动谈起许寿商先生的死当局对于那一起命案的侦查和审判都办得极有效率不数周之内已窃到杀人审结凶手随即伏法但是台老的神情却极为愤愤

他缓慢而坚定地抬手一指窗外的花墙说事发前几天巷子里就随时有人轮番盯梢你说这怎么会是小通呢台老搬进温州街 18 巷 6 号之后不到一年许受伤先生不明不白地遇难日后许多文史工作者提出种种质疑

认为当局对亲近左派知识分子的疑虑才是开启杀机的关键陈昌明先生看见台老抱着鲁迅瓷器塑像的一幕恰可以和台老自己写给李继野的信中所描述的情景相互对照其灰心丧气竟贯穿了老学人大艺术家的生平台老的信是这么写的

正准备搬出龙坡里天天在整理书籍 42 年老窝一旦被逼扫地出门为之丧气关于台老我们这个社会的集体记忆还剩下什么呢好吧还剩下这一段有着时间坐标的新闻 2020 年 1 月 20 日新冠病毒正要如火如荼地展开新的一年岁次庚子

新闻是这样的台金农在台居所目前只剩温州街 25 号这一栋数年前首次文资会刊时被评为没有文资价值台大日前因此招标拆除拆除费 22 万 6000 元经肖文杰等人抗议台大表示将委请建筑师申请暂缓拆除执照

北市文化局也说已通知台大暂缓执行拆除作业并在肖文杰等人提出文资新市政之后即将重新会开本集节目由郑诚集团赞助播出郑诚集团提供 Rodecaster Pro 回音工作台 Rode PodMic 优化麦克风 Sennheiser 监听耳机皆由代理商郑诚集团赞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