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台北自己的庭园 吉普坟场五楼的红楼不战而屈人之兵我的老台北没有一定的空间坐标我只需要举一个窗前的景象做例子你就会明白这不确定性的意义或者你也可能会陷入更深的困惑
不过即使是困惑也会让你有如走迷宫似的欣慰十足因为纵使在迷宫之中你并没有真的那么想要走出去没有真的那么想要来到出口我说窗前的景象不是那是一面临着一大片荒地的窗子
我生平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子四边四角四尺四方四格毛玻璃所有居住过改建之后的眷村的人都应该记得也一眼认得出就是这种窗子有那么一个周日假期的上午我跟随父母亲搭 12 路公车从起站的辽宁街长春市场坐到底站的中华路二段南机场公寓
来到刚刚完工的新家看看当时全村住户开了一个罕见的大会家家户户都得参加现场公开抽签确认日后居住楼层的程序之后人人都知道自己日后的新家门牌号码了我们家抽中了一楼父母亲很开心因为不必爬楼梯我有些懊恼因为不能爬楼梯
父亲到了搬迁前夕才愿意来看一眼日后一住就是三十年建平十七平的小小公寓那时候即将交屋了我们全家也都是第一次要体会头顶上睡着人的新居生活父亲在四壁会发出荡荡回声的新屋里指着我的房间说恐怕都要关求老我开了房门隐眼就是那扇四四方方的窗子
拉開窗子一看一片既不平整也沒有邊際的荒地堆滿了不知幾千輛破損、秀爛的吉普車幾乎每一輛的引擎蓋上都噴了白色的五角星老實說我一點都不覺得訝異那不是很常見的嗎電視影集《勇士們》《敵後突擊隊》和《沙漠之鼠》裡幾乎每個鏡頭都有的東西這個時候
即将进入 1970 年代的风雨晨昏不正是越战打得最热的时候吗那几千辆军用吉普车就在离我房间的玻璃窗前不过几公尺开外父亲所谓求劳其实是有远见的他从来痛恨都市里到处都是铁窗的景象然而拉开玻璃窗和纱窗之后对外便一无柄仗的感觉确实有点荒芜和不安的确是求劳
我所说的没有一定的空间坐标或者更夸张一点说失去了单一向度的时空感就是那窗外的情景当时西藏路还是一条两边铺设了单向通车水泥路面的大水沟毫不夸张地说未曾加盖的水沟才是整条西藏路的主体新建的富华新村基址是西藏路 115 巷这个巷
并不是寻常夹在两排房屋之间的巷弄而是一块大致上呈长方形的街区以日后较为完整的都市样貌来说东西方向看中华路二段往西直到现在的万大路南北方向看西藏路往南直到双河街菜市场中间这一大片街区如果是一个打横的日子
那么富华新村占了日子右边的一格而左边的一格都是空旷无主的我家恰在富华新村最西南角不止我的窗外是越南战场上厨艺的吉普车父母亲那间房冲西也是一扇四边四角四尺四方的窗开窗一望也是正在发生热战的遗留物资大坟场不管怎么说
似乎还是先装上铁窗心里比较踏实吧这个吉普车坟场大约包括了现在仍然矗立的举光新城也涵盖了举光新城以西更早起造完成的四层楼公寓公寓也好大厦也好当城市里外的人们尚未聚集过来窗边
刚刚从杀戮战场上搬移过来堆置成山的锈铁钻钢应该怎么面对呢当时我还没有发动变形金刚的想象力可是母亲看着窗外与日俱增的吉普车却有她别具一格的化解手段她知道父亲那一句求老里的幽闷然而不做铁窗能做什么呢我念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某日
照常骑车东西向穿越台北市区回家眼前豁然一亮不过是一个白天的工夫母亲已经雇了两个工人用手指粗的细黄竹在我家临溪的窗外围上了一个大约五公尺宽的院子我说你盖了一个院子母亲说填上土才算院子呢也才不过一条门槛这话说来只有我父亲明白
母亲的意思是说竹篱吧只是隔一个态势不能当它圈进来的土地就是自家的庭院了更何况父亲当天晚饭桌上补充说明一共才八丈大的个房子还算得上什么院子母亲补充说一门坎子啊她是真算过的所谓一门坎就是一户老百姓人家横面的宽度她的意思是说
咱也不多占荒地的便宜母亲不只给围上了篱笆还当真在这三四十公尺建方的圈地上填了土搭上葡萄架 瓜架算是硬生生打造出一片可以种植果蔬的园子不止此也没过几个月她还做了一套加压的外接水管后来几年她只需要站在园子门口就可以给满园的植栽洒水
也差不多就在花灑系统建立起来的同时我拉开窗户的那一刹那一辆吉普车的尸体也看不见了被挡住了我看到的是青黄色半透明的葡萄叶和微卷的瓜须透着阳光晒在我窗前书桌上一本麦田捕手或者是野鸽子黄昏上那真是绝美的景致之后不久
我上了高中第三志愿就当时的普通标准来说也算是不错的地步了可是不知怎么着我打架的外物多了起来一方面的原因是整个村子忽然之间改变了在搬迁之后好像不知道是什么人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给用强力的水柱喷洗掉了这当然是一个象征
我们失落了的不只是先前在窄小狭浙的连间平房里相互感染多年的街坊情味还有只能问我们自己但是也似乎不会有答案的一番困惑那就是我们真的追上了时代的潮流变成不一样的人了吗那种压抑在意识底层的困惑也许不严重也许不明显
也许根本无关乎十一住行柴米油盐的日常然而建设改建让人掉进了一个扑空的想象之中那就是我们其实没有改变什么世界也没有被改变的机会唯一改变的是我们陌生的邻居而陌生的邻居是打架的基础富华新村新建的四层公寓群落进驻南机场这件事
在我们的村民而言的确有更新甚至焕发生活条件的意义即使有几家钉子户直到五六年之后都还坚持不肯搬出早已经断水断电的老宅然而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从十二路公车起站搬到底站终究是一桩新鲜事
只不过我们没有想清楚抵战这边原先居住着的人们是怎么想的而已大人们的事故与人情是一回事青少年的血气和任性又是另一回事我们在十三四以及十五六那个阶段爱什么不能干什么爱什么也绝不肯说什么但是恨呢我们还没有学会恨人不过我们有如一兽惊吓的小兽
我们很能够恐惧以及将恐惧转换成厌恶这就比恨还够用也够浪费的新的家新的街区新的邻居青少年混淆揉杂形成两个名词一个是五楼的一个是红楼的说的都是一回事
矗立在富华新村东侧一巷之隔有那么一栋近乎梯形的红色五层楼建筑物分割成许多个单位的店面或住家每个单位大约只有八平大小有时候还要挤上一家五六口人其拥挤可知过了四十多年我还不能完全确认
这个梯形的楼方和隔着中华路之相邻相望的几十栋裸砖式建筑到底哪一边才是真正最老牌的南机场公寓也由于隔着中华路二段的确是远了些所以本村青少年们对于新街坊的焦虑只于是五楼的红楼的而已
我们不恨他们我们也不承认这里面有什么恐惧不恐惧的感觉我们就是看不顺眼他们而已看不顺眼就会瞄我瞄人是不顺眼人瞄我就是看不起我这里面的是非对错只有哥们自己明白不明白就只好打架不打架不会明白打了架还不明白不明白不是重点重点是非打架不可坦白说
打从班到南机场公寓除了我自己和人发生冲突三拳五腿分一个高低之后见好就收之外我没有见过任何一场街头打架然而五楼的或是红楼的欺负本村兄弟这话还真是听了不知多少是的我再强调一次
都是因话传话的听说谁谁谁在五楼遭逢了谁谁谁以后出出入入要小心诸如此类可是我妈在任何时间叫我买个面条我可不能总是吆喝着村里的哥们一起去买吧后来我是怎么想出个拒敌于千里之外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样的主意的呢其实我已经忘了
但是这件事和吉普车坟场有关竹篱吧和喷头花洒安顿的岁月静好之际在我的高中生活里除了做梦之外一时之间已经没有了升学没有了榜单上课不过就是心不在焉的应付大部分的时间我都用来钻研一套拳术在我看来当世最伟大的英雄李小龙之所以英雄
就是因为他能够以速度和思想打败任何人即使拳头不能胜者也会为李小龙的思想所折服这个思想具体呈现在他所创立的拳术截拳道上那么有为者亦若是孔夫子问学生要毕业证明书不是他说过的毕业证明乎毕业证明乎毕业证明乎
我起码也要先创造一个名堂才好打下李小龙所闯荡出来的那一片江山不是吗于是我辛辛苦苦逐字逐条打从字典里找到了一个和跆拳道的台字同一步手的绝字足字边一个快慢的快去掉心字旁作为我的招牌那么我就成立了一个拳法叫做绝拳道吧
虽然绝这个字在字典里的解释有点令人尴尬但是它毕竟最接近台字根据我学跆拳的同学胡定忠告诉我跆拳社教练说过台字原本是韩国人发明的汉字意思就是跳起踢出我查遍字典找到最接近全述之义的足字部单词就只有这个绝字它有三个意思
第一个是马的奔驰第二个是人的快步行走第三个说的是飞奔的兽类仔细想想好像怎么说都是畜生赶紧逃命的意象然而不用这个字我自己的节权道就没了影了几番挣扎我还是花了 20 块钱到临着中华路二段属于五楼的小印刷行印了一盒 100 张的名片
作为我开宗立派的证明文件姓名是张大春无物头衔则是中华民国绝权道协进会理事兼教练这张名片用处不大我发给同班同学里几个和我一样对拳术有狂热可是却缴不起跆拳学费的同学我说这个绝权道目前还在推广阶段只收门徒不收学费
欢迎你们来加入我一口气收了六个同学当门徒说好了的每周末中午下课之后跟我一起骑单车回家我们就在吉普车坟场的间隙地上练拳架子打套路甚至还要趴伏在泥土地上锻炼体能那练拳的地方现在已经是举光星城一楼的华南银行大厅了
至于拳架子和套路则是我从别处学来看来甚至是从香港进口的当代舞坛杂志上所刊登的某门某派某师某拳的报道文章里偷来我很热心研究也很热心教学但是第一次门徒来了六个第二次来了三个第三次下雨第四次准备月考就没有第五次了他们成不了练武器才不能怪我
我当不了一代宗师也是命中注定不错练拳是个人自己的事我又存了不知多久的零用钱最后咬牙狠心花了 400 块买了个练拳用的真牛皮气球挂在母亲丁制的瓜架上每天一放了学我就在竹篱笆里头练踢腿别人不来当我的门徒我去教自己
这样做多多少少有一种警示作用虽然我自己再明白不过了那两条腿就是因为拉筋拉得很开而我父亲一米八三的大个子给我的遗传虽然不充分两条腿还生得不短起码在豆棚瓜架底下打起飞脚来让人隔着排稀稀疏疏的篱笆看个热闹还挺能唬唬人的
大约就是这么一楼巷我自觉在五楼或者红楼地面上竟然都有一种备受同龄人艳羡的眼光距离于千里之外不战而屈人之兵也许夸张了些不过也就是这么个意思五楼的一楼正对着富华新村东侧有一专做手工布鞋的老手艺人我打起拳来都穿他做的布鞋
有一次他问我为什么只穿胶底的不穿布底的我说有什么差别吗他说布底的不能溅水可是穿起来舒服落地也扎实那天晚上我穿着新买的布底老布鞋到吉普坟场去练上胶琴拳没提防背后忽然有个人冷冷地说了一句练家子啊布鞋不错千层底啊
我一回头看见一个头戴钢盔身穿绿色野战服打 S 腰带扎绑腿还扛着卡冰枪的这么一个人而他后来收下了我送出手的第七张协进会的名片也是我送出手的最后一张只不过他是另一个老台北故事里的人本集节目由郑诚集团赞助播出郑诚集团提供 Rodecaster Pro 回音工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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