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20 | 士林片場的李行導演、唐寶雲和我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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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台北,士林片廠,台映飾片室,還有旅行導演和抱胎的三輪車。我的老台北沒有一定的空間坐標,有些時候它只是一個粗略簡陋的場景,沒有東西南北,沒有前後左右。比方說,老大哥的家,那是一個叫士林片廠的地方附近。

士林片场则是在一片看不着边的黄土路尽头我看婉君表妹拍片的所在五十多年前能够看人拍片是极难得的经验这都要从那个住在片场旁边的老大哥他的身上说起要不是他老人家我不会在五岁上就做了爷爷是的要不是张汉青

我不會在還上幼稚園的年歲便有了孫子父親有這麼個老侄子也不是太平常的事到老大哥很有一把年歲的時候不其然他來串門子我都還不知道該怎麼把他介紹給我的朋友這是我這是我哥我跟一個朋友這麼說的時候他的眼睛和嘴巴都張開的老大是的我哥與民國同歲

比我父亲还要大九岁随着部队来到台湾的那一年他已经三十七八了我出生的时候他四十六可是论辈分我得叫他哥父亲呢要我在哥的前面一定要加上老大两个字以示尊敬老大哥则永远用家乡话喊我弟弟老大哥脸上的皱纹密密重重看上去是可以走蚂蚁的

我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抹浅浅的记忆好像是父亲为了够一个高处的什么东西把我交给老大哥抱一会儿我在极贴近的距离看着他脸上刀切也似的纹路吓得哭起来了那是关于老大哥最早的记忆之一当然还有之二 之三 之四大致上按照时间顺序说我对于老大哥的第二个印象是他的名字

我的父母亲都叫他世芳世界的事分芳的芳那是他在老家里按字背起的学名后来他用卡车载回家的则是另外一个名字叫汉清汉林的汉清清我我的清父亲跟我解释老大哥的名字的时候嘴角上扬看似有些调侃的意味他说从前的读书人啊往往给自己起个别号

最喜欢用的字就是亭台楼阁陈青 593 我说那你的别号是什么父亲还真有好几个名字他杭七小明七子起子开启的启学名启金开启的启北京的金字东侯东方的东诸侯的侯然而除了极为亲近的朋友喊他东侯之外

那些个学名小名他都没用过据说在抗战期间南来北往的闯荡他就给自己起了个单名叫魁四通八达的道路梁山水湖里的暴力英雄弑母至孝可是故事里的李魁却是一个没有机会为母亲尽孝道的人物父亲给自己起的名字真正的命义如此回头说到老大哥张汉青

父亲微微一笑说不知道谁给他取的又是汉领又是清雅得莫名其妙父亲之所以略带朝虐之意就说到我对老大哥的印象之三了实在也是因为老大哥这一辈子和读书沾不上一个字的编在济南茂德塘老张家上几百口子的大家族里老大哥的愚笨是出了名的

家属里请过的教书先生们都劝老人家别让他跟着别的孩子一块读书了因为张世芳的笨非等闲可比一起上课的差不多大小的族人学童们都会被他一个人耽误了就像是用刀子鑿出来的刻板印象愚笨和老实是双生子老大哥一个丁一个卯的做一辈子人据说没有打过一回狂雨

没有说过一句谎话多年以后我读研究所的同时在报社兼了一份差事有一次为了做一篇报道到台映试片室看小城故事的试片遇到了导演李行我向他问起张汉青这个名字李导演眼睛一亮先竖起大拇哥才说好人好人好人好人老好人

老大哥后半辈子讨生活一直跟着李导演干电影道具行才让他讨上了第四个老婆这里头还有说不完的之七之八之九但是请容我掉回头从古早说起不是说老大哥的笨是出了名的吗祖里的老人家当机立断送他出门学手艺这中间千回百折不知道经历了几年

用我父亲的话说就是忽然有那么一天张世芳按着喇叭的就回来了这话一点也不夸张张世芳不叫张世芳了叫张汉清了喇叭是大卡车上的大卡车是老板的他是出了师的成为济南市最早一批现代化物流业的兼兵

从来没有想到过老大哥居然能混上一口饭吃的族人们早在他出门去学手艺的时候给找了个沿街摇铃儿的算命仙问过命那算命仙随身带着一只鸟笼里头有个小黄鸟问命的主顾交出了生辰八字那算命仙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一整套神神道道的法事做完了

小黄鸟就会叼出一个小纸轴来打开一看要问的命图答案就在纸上问命的是老大哥的娘我该叫几大娘几大娘的小黄鸟叼出笼子来的纸卷上写的明明白白四个字一车俩驴涉若以当时常民生活经验里的景象为联想的依据那么一车大约指的就是手推独轮车

坐上了拉着就走的一边一个再加上俩驴一头驴背上少说是一个算算这就是四个了老太太问的是什么呢婚姻这可不是儿戏却也不能不做儿戏看是想有谁能够娶上一车俩驴的四个老婆呢然而就在老大哥满二十岁之后的几年之间他还真玩了几次婚说来从不是奇人之福那种事

他的第一个老婆过门之后精神状态出了问题闹风病死了娶了第二个没过上一年就跟人跑了第三个身形魁梧 膀大腰粗而且能记账会认字是老大哥货运生意上极大的帮手

两人当伙伴多年,出出入入都在一块,却形同兄弟他们自己和身边的人也都不认为他们会有夫妻的缘分或感情这种紧密但是分际清楚的关系,单言多年好容易两个人惊觉可以组织家庭还是那个男人婆一般爽朗明快的女子主动提出老大哥扭扭捏捏答应了,才办了婚事

可是一下打起仗来了运输生意转手成功老大哥跟着部队离开了之前的一切父亲再遇到老大哥是在台中第一市场当时父亲和他的几个同乡朋友在市场边开杂货铺五六个二十好几到三十出满的青年人组成的小家庭大大小小也有二十好几口人

老大哥到小铺来给七叔七叔就是我爸爸来给七叔请安的某一个节日特别表演了一首他做了一顿饭毫不夸张地说是一桌酒席不但将所有的人喂饱而且在多年以后我都还听见那些长辈们回忆起几十年前的那一场宴席是如何如何的到底显然已经将近四十岁的老大哥

在战乱之中又学了一门手艺也是凭借着这份调和鼎耐的功夫他投身于李星导演的门下起初也就是干厨子久而久之李导演发现这张汉清一夜惊到不熟手脚也干净经手的账目条条款款巨细迷移引获往来更一丝不苟

关于这一点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能力包括记账的能力应该都是他的第三个棋子为他奠定的基础于是在某一部戏开拍之际李导演便拉把他正式进入剧组成为管理道具的专职员工老大哥非但跟着李晴导演也经由导演的介绍在许多不同的导演麾下工作甚至还成了师傅级的人物

在众多徒弟当中有一个二十郎当岁刚结婚一年多还养了个白胖娃儿的年轻人和他特别投缘主要是因为那年轻人也老实也和他一样被人看出愚笨也不大喜欢读书诗字他是我最早认识的土生土长的台北人比我年长了十七八岁但是终于有一天老大哥要他叫我叔叔

因为这小伙子有一个手寡多年的老母虽然一句国语或山东话都不会说可是这老太太性情温和 醇厚也有着满脸刀科斧鑿一般深刻的皱纹老大哥娶了她 做了老伴她是一车俩驢的完结片老大哥的第四个伴侣

电影公司道具班头的角色对于一个还没入学的孩子来说究竟有多么重要呢我可以告诉你老大哥可能是我生平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我绕着身体拍手跳走以至于撞破头皮的人头皮上缝了几针但是手术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哭泣

因为在那最痛苦的时刻我满心想着的正是让我拍手跳走的缘故老大哥从片场给我带来了趣味新鲜的礼物那是两面椭圆形黑底画白龙的三甲板盾牌还有两把银漆木质的单刀刀与盾都形质逼真

和我在戏台上见过的非常相像而其细致的程度有有过之那是我在幼儿园混生涯的最后几个月 1962 年也是民国 51 年当时士林片厂里堆放着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玩意儿据老大哥说是报了废了为什么报废一直是个谜

我只知道刀和盾应该都是一部叫做秦始皇的电影的道具而更不可解的是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一部名为秦始皇的电影直到多年以后念了大学无意间读到战国末年齐国人流传到各地的一套神秘主义学说提及了秦人对于国运的共同信仰

才知道我那两块盾牌为什么是黑漆的原来战国末期齐国人邹衍所创立的阴阳家学派认为天地有五行所谓的武德忠实之说他认为武德推迁更迭相送比方说吧火能够熔断金属那就是火能圣金而金属能够砍发木材也就说明了金能圣木

历代顶格就是五行相克秦始皇采取了这个学说认为周德是火德那么秦国就应该是自称为水德水能胜火所以秦就能够取代周氏于是秦人的衣服旗帜皆上黑取向于深水的颜色如此一来我那两块盾牌绝对不是没有来历的

刀盾道具在我家院子里一放七八年连搬家住进城区大对角的南机场我都还舍不得扔掉然而那部电影跑到哪去了呢也是直到和李星导演聊起了往事他才告诉我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拍片计划是中影主导的邀请了日本导演田中重雄和演员盛心太郎也就是当时盲剑客的男主角

由他们来单纲指导和主演台湾花大钱支援场面群众和一英的服装道具可是参与的大明星只有一个唐宝云演的却是一个没有几个镜头表现的宫女另外还有一个叫崔福生更欧了他本来是著名的另一个李子演员可是在《秦始皇》里他演的居然是秦始皇母亲的男宠大英人廖矮

最后呈现出来的却是从头到尾日语发音的一部日本电影我和李行导演说我还保存着秦始皇的道具呢什么道具他说盾牌和刀啊我说哎呀李导演说那都是宝贝了的确不是武器可是都可以说是文物了我把刀和盾的来历和李导演说了他是这样回复我的他说

汉青连片场里的一根钉子都不会带回家去的他这样做恐怕也是气坏了多年来相信相亲李行导演对于老大哥其实一直有一种疼惜的心情他甚至觉得满口金牙的这位道具班头应该还可以有些别的发展机会有一次应该是在养鸭人家的外景现场导演灵机一动把老大哥叫到跟前

指着一辆三轮板车说:你呢?待会就在路边蹲着,看车轮。唐宝云走过来的,问你可不可以载他一程到镇上去?你就说:太爆了,不能动了。显然这是李行导演有意让我老大哥露脸而临时加的一场可有可无的戏,由于当时同步收音的技术还相当粗糙。

任何演员任何一句话都必须原音呈现而老大哥的济南土话却应付不了这样简单的台词他总是说台爆了不能动了那么李导演删了一句台词说你就只要说台爆了一句可以吧老大哥还是拐不过弯来不论让他练习多少次也不论什么人来做发音指导

他就只能说成类似"太棒了"那个发音天注定老大哥如此霸气地坚持他的乡音就像他坚持不超过也不少于娶四个老婆的过了老十的一辈子老大哥过世之后我还见过他临老收进门的儿子地点是在公卖局球场那时节球场已经没有赛事了满地板布满了长条方桌

上头铺着天蓝色的绸布布面上山基石器一般罗列着各式各样的书籍那是一个全新的年代政府提倡书香社会报纸杂志电视广播都在呼吁大家用书柜代替酒柜公卖局球场以及十几条街之外的国际学社这种原本各有用途的公共空间不知怎么回事都成了常年办书展的所在

为什么不在书店里头买书卖书呢因为挂上一个展子就便宜啊我不否认穷学生的我是来捡便宜的不过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比我大了十七八岁可是依然念如着叫我叔叔的中年人也会来买大袋小袋的书我问他好他也不时点头哈腰地问我好反正没话找话说我问他买什么书

他说是小孩要看的我也不十分留意随口说哦你的孩子啊他拘谨地笑一笑用台语说西呀九西列寺呢我背脊一梁哎呦对啊我还有个孙子呢而且只比我小个四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