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柯志明在14岁时首次知道父亲柯旗化是政治犯。
- 柯旗化曾在1951年因持有左派书籍被捕。
- 柯志明通过阅读《新英文法》准备与父亲的会面。
- 父亲的经历深刻影响了柯志明的学术方向和人生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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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一整本的新英文法读完 14 岁时我第一次知道我爸爸是政治犯我爸爸原本是关心社会和土地带着文学情怀的英文教师
但后来却反对我读社会系反对我为工人立委助选反对我娶外省人为妻也许她被关帕了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同样的苦但我仍可看到她和受迫害者站在一起的骨气我一生选择研究外来国家权利与在地台湾社会间互动的动机和最后关怀
2024 年有幸能成为中央研究院院士一切的源头都与我父亲的遭遇紧密相连 1972 年 2 月的那年寒假我终于再见到爸爸这一年我国中三年级不久前才知道爸爸原来不是去美国而是在台东的监狱
妈妈在寒假前半年告诉我爸爸被关在台东太原监狱说要带我去看爸爸我很紧张已经十年没见过爸爸之前每年爸爸都会从美国写信回家常叮咛我要好好读英文会面前几个月我拿出国中版的新英文法从头读到尾
我爸爸柯奇化就是那本书的作者他原本是高雄市内女中的英文老师写了新闻法自己出版成为全台中学生学英文的畅销书没想到 1961 年在我近五岁的时候爸爸被以欲被判乱罪判刑 12 年
妈妈为了保护我和弟妹说爸爸在海外进修每年都寄圣诞礼物给我们三兄妹直到 1971 年妹妹升国中时写了一封信才揭穿这个虚构的故事小妹写一封信揭开十年大秘密
小我两岁的妹妹从小比我活泼好问她信中问爸爸我很怀疑你不在美国而是在台东为什么我们写信总是写台东邮政 7908-2 信箱为什么不写美国叉叉州叉叉路叉叉号呢妈妈和爸爸商量决定告诉孩子们真相
而且在考量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之后决定在妹妹那封信寄出半年后的那个寒假再安排我去监狱和爸爸见面那一刻除了紧张我的心情既兴奋又复杂后来才知道这已是爸爸第二次被关
在爸爸还单身的 1951 年时就因被发现家中有一世左派的书籍被捕以思想左倾定罪送到绿岛管训了一年八个月妈妈告诉我们兄妹爸爸入狱的事实时一直对我们说爸爸不是坏人
如果他真的做了什么被关也不是为了他自己我们不能背弃他不管怎样都要撑到最后但我的脑袋一下子涌进太多东西无法消化理解一个好人怎么会变成被判重刑一个爸爸怎么不让孩子知道他在哪里他到底做错了什么犯了什么罪
一个 14 岁的孩子遇到这种事我原本单纯的世界一下子天翻地覆 K 完整本英文法连索引都细读当时我也很困扰见了面要跟爸爸说什么我和他已经超过十年没见面我想爸爸可能不知道跟我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
所以我决定在去会面之前先把新英文法读完我在国中虽是前段班但不是很认真英文老师发音是日本式的上英文课时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瞌睡一直到要去见爸爸才开始猛 K 用功的半年强迫自己三天要读完一章并且做完每一章的练习题
规定的会面时间很短暂爸爸妈妈和我的情绪都很激动但我可以感觉那一天爸爸的心情非常好我们被带到监狱会客室与爸爸见面
轮到我说话时我开始跟爸爸讨论我读西宁文法的心得我说编得很好还特别强调书中的索引很好用对我帮助很大一般文法书没有索引可对照查找
他听了很满意,对我说,他花了很多时间编索引,用这种方法来念书比较有效率,不是只写测验卷而已。
会面之后爸爸写信回来给妈妈你和明儿来接见你以后我心情一直很愉快食欲增加身心状况继续加爱的力量竟是如此神奇我应该感谢您和孩子们爱着我
后来我从其他书信才知道爸爸在狱中不只身体常有病痛内心长期陷在忧烦焦虑和悲伤沮丧 14 岁开始换个方式看世界这次会面也对我的未来带来一些启发
除了英文有明显进步爸爸信中描述我是个懂事可靠的小孩也说我将来或适合研究工作爸爸坐牢以及后来陆续发生的事让我开始思考很多事心中有太多疑问想解开有时也觉察到被人从后面指指点点
我常忍不住抓狂性格越发阴郁压抑但我也很想弄清楚我们家到底为什么会变这样国家为什么有权利可以抓这么多人我对国家社会的看法整个都要从头来对一个十四十五岁的小孩来说要重新看世界要寻找出一条自己的路
还要回答我是谁觉得自己的存在还有价值未来做的事情还有意义很不容易这些一件一件都在刺激我我会问很多想很多就在我知道爸爸被关之后三个月台湾退出联合国我和爸爸第一次会面时
隔了一个多月太原监狱的政治犯都被移到绿岛监狱因为半年前发生太原事件有些政治犯试图占领监狱结合当地原住民青年在山区发动游击战发起台湾独立起义运动但是当时我们的新闻媒体
封锁消息电视台和报纸看不到进一步的报道我急切地往外找答案改装天线听 BBC 和中国电台当时我有一个亲戚在高雄加工出口区工作工厂生产收音机外销他给我一个有短波频道的收音机我就在家里
把电视机天线改装连线可以听到英国 BBC 美国之音 Voice of America 还可以收到中国大陆的电台广播半年后我进入高雄中学就读视野打得更开学校图书馆有个月报室里面有香港的星岛日报
南华早报和其他海外的报纸每天午休时间我都去找报纸看接触不同的资讯后才发现以前作文常会写反攻大陆解救大陆同胞都是政府宣传的反共八股政府自己也知道已不可能反攻大陆被抓的不只是爸爸台湾大学经济系毕业的二叔科菲勒也被关了两年
当时政府为了压制反对力量很多人的信件都会被检查二鼠的朋友曾写一封信寄给别人信中批评政府专制独裁因为柯其华弟弟的名字也出现在信里政府就照信中提到的名字株连一个一个抓人来自岐山善化之名却被冠上红旗和赤化问罪
我爸爸和他兄弟姐妹是家族第一代读书人我阿公不认识字台南善化老家太穷到高雄祁山学字面入罪娶了字面师父的女儿师父过世后我阿公阿嬷提了两箱行李从祁山走了三十多公里路到左营开了一间小面铺养活七个小孩
爸爸是长子喜欢看书刚好那时日本政府成立国民学校可以入学一路从高雄中学读到公费的台湾省立师范学院英文专修科阿公为他取名齐化就是怀念齐山和善化好笑又可悲的是后来爸爸
被抓时竟被审问的人认为这名字来自共产党的红旗和赤化暗示会叛乱出身工人子弟爸爸对弱势者比较同情思想上也比较接受社会主义担任教职后还一直有文学家的志向希望能用出版改变社会他成立了第一出版社出版英文学习书外
也出版文学作品台南作家叶石涛就是爸爸的好朋友叶石涛也曾因知匪不报被判刑五年后来完成了台湾文学史纲是台湾人自己撰写的第一部台湾文学史我国三之后也开始自己找书来读也许受家人影响比较接受批判思想进校风自由的熊中后
阅读比较有系统高中就看国民党宣传部长任卓宣批判马克思主义的作品大学才看到当年害我爸爸被管训的唯物辩证法也看台湾革命家死民被禁的台湾人四百年史那时有人说台湾的报纸要倒着看
不要相信媒体我带着怀疑和批判看各种新闻和文章思考文中的论点是不是经得起经验论证大学狂飙跑全台为工人立委助选上了台湾大学后思想更解放看了欧洲思想也看马克思主义理论那时台湾虽还没有解研可以买到便宜的签字版禁书
地摊上也出现不少鼓吹言论自由的党外杂志那几年台湾政治经历很大转变 1977 年县市长选举发生中立事件 1979 年和美国断交接着又有美利岛事件长期戒严和万年国会受到挑战街头运动兴起那时候许多大学生政治觉醒热血狂飙
大学同学拉我一起去帮杨清处助选我不知道要如何拒绝只好义不容辞杨清处是高雄内容厂工人也写工人小说代表党外与工人团体参选不分区争讹立委我们跟着助选团当义工跑全台湾各地但因家庭被刑我还是担心身份牵连别人助选时用假名蔡明哲
取妈妈的姓以及我和弟弟名字以各一个字当时爸爸已出狱反对我去助选他说人家会怀疑是我在背后煽动自己的小孩出来爸爸可能被关帕了他 12 年刑期满时又被无端留在绿岛管训两年八个月加上之前第一次管训前后共被囚禁超过 16 年
我读大二时才被释放爸爸初一回到家里管区警察常来登门问话还有县民随时回报他做了什么事去了哪里参加什么活动全家人都要列馆我毕业去当大专兵日子也不好过辅导长和保防官叫我去问话问你爸爸在家里怎么样你跟爸爸谈了什么一定要写报告
他们只让我当一班兵或许是在防范我担任安全事关管控枪械我在美国读完博士得到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的工作机会也因我的背景被校园特务打报告说参加海外台独组织差一点回不来台湾我爸爸坐牢时持续写作出狱后继续经营出版社
还创办台湾文化记刊杂志也在报刊发表政治评论但是她却反对我继续深造读社会学要我大学毕业后回高雄接手出版社的印刷业务她在狱中的十多年间幸好《新念文法》那本书长销妈妈才能带着我们三兄妹正常生活
砸坏电视机反对我娶外甥人我考上台湾大学社会学研究所之后又出国读社会学都没顺爸爸的意连结婚也没顺他的意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宾汉顿分校读博士时我认识同校读电脑和资讯管理的太太休假回台湾告诉爸爸我们即将结婚
在客厅谈这事爸爸气得坐不住外省人还在统治我们怎么可以跟他们结婚当场轮起家里房生用的棒球棍猛力一挥砸破客厅的电视机我太太的父亲是广东人承认国民党院部级主任秘书我可以理解爸爸心中的气但我与太太两个人的婚姻
没有审计考量太太也不是从政治和爸爸的背景来了解我爸爸反对我并不妥协但很困扰只好去找爸爸的老朋友叶石涛叶先生问我他爱不爱你我说有啊你爱他吗我说有啊他就说赶快结婚生个小孩就好了然后说我爸爸
他是个文学家文学家怎么可以缺乏浪漫的情怀怎么可以这样子反对人家的爱情还没得到爸爸同意我们就在美国公正结婚后来我跟太太回台爸爸没有再提什么也许真的是看到孙子就好了听见姑女的愿望让无名英雄的故事被看见
从大学到中研院我的学术方向和置业都于 14 岁开始发现的事有关研究主着一直没有离开土地一直在探究台湾社会的真实存在解答台湾是什么台湾社会存在有何意义在面对真实的历史后重构自己的故事
透过说出我们自己的故事来了解并找到我们是谁博士指导教授马克·塞尔顿专门研究中国我跟了他一段时间后决定将论文题目转回台湾教授点头说有关怀研究才做得好回到台湾进入田野访查研究活生生的农民
我的博士论文探讨工业化过程中国家机制如何榨取农业部门剩余作为工业部门的初始之本我回想外婆说她儿时家穷必须去田里捡别人挖剩掉下来的地瓜来吃
我小时候外公骑脚踏车在我经过前阵加工区一眼看去全是下班女工密密麻麻涌出工厂这就是所谓的农业被压榨之后挤出来的廉价劳动力
政府用不平等的交换手段肥料换股压低米价农家种田没办法生活每家都必须有人从小外出做工《孤女的愿望》那首歌就是在描写这种情况有压迫就有反抗数十年来我研究的共同议题就是处理台湾历史上的国家社会关系
包括战后台湾的企业与劳动关系日本殖民经济体制下的农业与农民以及清代地权问题上的国家与族群关系一层层梳理国家统治策略对社会和民众造成的伤害与反抗我走进各地研究考据台湾史
无意中发现林爽文等众兄弟众兄弟在台中东市的葬身之地与古孩
林爽文事件是清代台湾三大民变之一清廷市这些偷越土牛界到界外私垦翻地的民间武装力量为威胁派军队来抓捕领袖林爽文引发抵抗冲突不仅招六万清军南北追杀
因族群矛盾而被利用动员的客家移民和原住民也加入围剿他们最后逃进藩界在东市被歼灭死了超过一万人弃至万人种
表面上这是 200 多年前地方班会不满官府统治和启示背后其实深埋着各种复杂因素包括利用原住民与汉人间的对立化界签名封禁翻地禁止开垦以及利用汉人社会内部张州泉州客家人群之间的冲突分化离间
处处都有国家权力的介入操弄有人说这些众下弟是造反也有人说是起义到底是什么这些兄弟大部分都来自底层弱势无力发声埋骨之地两百多年不为人知我觉得历史研究对那些失声的人有所亏欠
他们的声音还没有被真正听见我想从各种文献去挖掘帮他们发声说他们的故事众下的就是有种气魄愿意跟那些受苦受压迫的人站在一起我们不应该让他们这么默默无闻的含冤九泉希望台湾社会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爸爸出狱后用日文写的自传《台湾监狱岛科技化回忆录》于 1992 年出版这本书出版两年后他就被诊断患帕金森症和阿兹海默症 2002 年病逝我和他的朋友们帮他翻译的自传中文版也在告别式当天出版
这几年除了发表学术著作我也去学校或公共电视用说故事的方式讲台湾历史和台湾社会我想持续为底层民众发声 2021 年为林爽文一种写记文
我想和 14 岁的自己说
要学会等待要冷静的等待机会我知道你很容易动怒特别是有人指指点点说你们家说你爸爸怎样怎样死带着不是善意的看异类的眼光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但没关系 Calm down 冷静不然你很容易
让你
困惑、恼怒的事你可以看得比较清楚就不会那么辛苦知识会让你对自己对未来更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