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讀報｜【我的14歲】楊双子：閱讀和寫作，引我進入《七龍珠》的「精神時光屋」
16:31 Share

谁来读新闻跟着少年报导者一起打开通往世界的任意门我的 14 岁杨双子阅读和写作引我进入七龙珠的精神时光屋我是杨双子也是双胞胎中的姐姐杨若慈

《雙子》是日文雙胞胎的意思用它做筆名是為了紀念我十年前癌世的妹妹楊若暉因為家庭的關係我們倆從小就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十四歲那一年我和若暉有了共同的理想與目標成為寫故事的人 2024 年我的小說《台灣漫遊錄》英譯版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因為是台灣第一個獲得這個獎的作家楊雙子一夕間被高度關注

14 岁时的我和妹妹从未想过有一天文学会带我们走到这里只可惜得奖时妹妹已经离世无法经历这一切我生长在台中乌日一个有点与众不同的家庭有记忆以来我就没有一家四口一起吃饭的印象因为父母很年轻便结婚生下我们这对双胞胎姐妹然后也很快就离婚了 14 岁那一年是我们人生中重要的转折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发生一连串变故我和妹妹被迫长大自力更生当时我们很爱看的漫画《七龙珠》里有一个精神时光屋在屋里头的一年是外面的一天为了逃避现实的压力我投入阅读和写作它们就像让我进到精神时光屋当下可以抽离原本的生活好好的沉淀重新聆听自我内在的需求无法确认什么是爱的童年

我和妹妹的童年前期在许多陌生的地方漂泊像是爸爸或妈妈家人的家甚至是他们朋友的家四处寄居我们很小就很会看人脸色也不是刻意学习自然而然就懂得怎么样可以让自己活得稍微好一点小学后我们开始跟着爸爸住在阿嬷的家

性格古怪的阿公毫无家庭功能养家的重担由阿嬷一肩扛下阿嬷不识字靠着做水泥工拉拔四个孩子长大再来是孙子我们家族住的大屋子也是阿嬷亲手砌成的不过她只擅长做水泥没有什么设计概念双层透天错的格局如迷宫般诡异同学来我们家我总要带大家逛完整栋城堡好好捣乱一番

阿妈尽其所能为家庭付出但对于和她的互动我却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现在想一想操劳一生的她可能觉得让孩子们吃饱穿暖正常上学就是对儿孙的责任和爱了吧至于我那不负责任的父亲我从小学开始就能感觉到对他没有任何期待就不会失望

早婚早生的他离婚后仍然渴望有自己的社交生活每天都很晚回家我们一天见面的时间不超过 15 分钟他还会把一些女朋友带回家因为两个小孩他顾不来需要把家庭照顾的责任外包给其他的女人爸爸的女友一个个住进我们家小学低年级中年级高年级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要适应不同的阿姨

只有第一年级的时候住进家里的那位阿姨我们会叫她妈妈虽然她对我们相当严厉我们洗澡时玩水她会拿橡胶水管打人妹妹吃饭吃得慢她就把碗拿去重新盛满饭面对这些折磨身为孩子的我们仅能做的是想办法讨她欢心迎合她她要看我哭我就哭只求下手轻一点

还记得当时流行四叶幸运草的传说我和妹妹放学后常蹲在路边草丛寻找为的是希望今天不要被打对于这位妈妈的情感我也很难定义尽管她打我们但当我们生病的时候照顾我们的也都是她

我对他做的一件事特别有印象有次我半夜发烧他摸黑去厨房为我准备盐水因为如果开灯的话住在厨房旁边的阿公阿嬷就会被亮醒所以在一片漆黑之中他分不清盐巴和味精我最后喝了一杯味精水那滋味真是永生难忘

过去我不懂年纪轻轻的她为何要住进一个男人家辛苦地照顾两个非亲生的小屁孩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爱过我们直到长大后冷静回想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我才逐渐明白她打我们的时候是真实的但爱我们的时候也是真实的

或许是基于生存的本能吧幼年经历过如此多苦痛的我总是必须想办法在人们坏的一面之外记得一些相对可爱的明确表达善意的部分才能比较好地活下来爱上漫画与小说中二年代开启创作梦

为了远离生活的乌烟瘴气我和妹妹躲进漫画世界跟着爸爸工厂的阿迪亚一起看少年漫画爸爸后来交的小女友也领我们打开通往少女漫画的大门城市猎人 灌篮高手横冰故事 梦幻游戏一部部经典漫画满足了儿童的自艺幻想

除了看我和妹妹也自己编故事拿空白作业本画漫画漫画主角就是家族其他同龄的兄弟姐妹不过因为我们说少年漫画周刊报导少年影响太深所以即使角色原型是自家姐妹在故事里也都以男性现身双胞胎总是一起迷上某些事物然后再拉其他朋友入坑漫画之后是言情小说

读着读着开始想象自己也能写出厉害的故事我们姐妹和其他四五个女同学一起写各自用自己的名字当主角但对创作没有概念的大家都只写完开头就接不下去了内容还掺杂着很多自己读过的故事毫无原创性可言

尽管首部作品胎死腹中妹妹和我仍然没有放弃并试着去研究小说的写作逻辑我们还一起想出翻转大宗小说性别角色的情节自幼父母双亡的女主角凭借天赋异禀顺利长大成为总裁接着遇到男主角其实这也是我们家庭的写照吧孩子不用教从小就能独立女性总是坚强

开始萌生想要写故事的想法正是最中二的 14 岁那是 1998 年前后家里陆陆续续发生不好的事出现财务危机房子也被法拍而真正让整个家分崩离析的是阿嬷过世短短一年间从发现离来到往生撑起家族的支柱拦腰倒下阿嬷离开当天是大年初一后来整个寒假我们都在办上市

那是个好长好长的寒假空气中弥漫着悲伤告别式结束我们也与童年正式告别家里的种种不快乐将我们推向虚构的小说中渴望写故事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的就是所谓的小说家或者作家只是一味地写透过文字构筑自己的一方天地今天不去赚钱明天就没饭吃

阿嬷过世后爸爸离家出走阿伯也跑路我们开始半工半读赚生活费我们去台中市区报考高职业检部读的是商业经营科因为它只有一个班我和妹妹一定会同班小姑姑帮忙付了第一期的学费那时是 1999 年开学没多久便发生 921 大地震

全台超过两千人罹难台中离镇阳非常近这一阵仿佛呼应着我们的人生正在经历的动荡我住过洗头小妹面包学徒也待过鸡排店生活几乎没有喘息空间鸡排店的工作尤其辛苦夏天待在闷热的油炸环境冬天时双手拨开尚未解冻的食材都让人难受

我只在那里坐八个月但还是偶尔回去帮忙因为老板会送我一些宵夜让我和妹妹夜晚睡觉时不致饿的肚子我们姐妹两都知道只要一天不赚钱隔天可能就没钱吃饭当时我在周记写下我觉得我在逆行的河流游泳直到周末的晚上好像才到岸边可以在那里喘息可是很快又要往前游不游就会被冲走

这种痛苦的感觉维持了很久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是否有人可以解救我们因为我知道只要出现这样的想法就完蛋了这是真的当人太累太累的时候就没有时间怨恋有人如果你开始觉得我为什么这么累或是这个世界对我不公平的时候那就真的很难走下去了多年后我和妹妹回忆起这段苦日子我才知道

他当时其实有想过自杀但是为了彼此我们活下来了夹缝中写小说获得出版机会高中时期的生活就像从军般刻苦我的时间管理能力也在这时大大提升我的日常是这样的早上六点起床六点三十分开始工作到十二点或更晚一些下午一点左右吃完午餐到五点前是唯一的自由时间我会用来读书写作

接着就要赶去买自己和妹妹的晚餐好在 5 点 45 分晚自习开始前到校然后上课到晚上 10 点回去处理宿舍的杂屋到职业因为担任书生干部可以免住宿费所以我自愿做干部记得高中隔壁班老师曾经问学生人生的目的是什么有同学随便回答应该是死掉吧那老师竟然说那你现在就可以去死啊好凶但我们夜校老师就是这样

不会对你温柔这也让我认真思考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和妹妹讨论后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人生的目的是让未来过得比现在更好生活越难我越努力在夹缝中练习写小说梦想可以摆脱现在的窘迫一开始是用稿纸收写高二时才终于赚够一笔钱买电脑写了很多言行小说

18 岁在历经无数次退稿后终于获得出版社青睐出版了人生第一本小说帮 14 岁的自己圆梦老实说 20 多年后得到了美国国家图书奖远不及第一次出书的狂喜因为当时的我人生正行在最低谷那种瞬间被激励的感动与快乐实在难以被超越好不容易熬出头妹妹却离癌

成年后的人生起初如我们所愿一步步变好我们大学还是一样在台中半工半读念国立大学业监部陆辉选了历史系我选中文系后来还继续念了研究所我们有各自专攻的领域也发展出独特的合作模式

他做历史考据我来写成故事共同创作出版这段时期我们逐渐有了积蓄能稍微从生存的压力中喘口气开始有逾越思考性别国族认同等问题我的硕士论文正是研究台湾本土言行小说中的性别文学创作的主题也转向关怀日治时期的历史和女性情谊但平静的日子没有多久

妹妹 25 岁时发现罹癌当下在诊间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冷静到护理师说医师刚刚说的这个东西是不好的你有理解意思吗他说我知道是癌症吧确诊时已经是第三期妹妹告诉我从那刻起她反而开始豁达觉得人生有尽头是好的以前一直觉得人生有无尽的苦难

不知何时会遇到更糟的但现在最糟的不就是死亡吗既然五年之内会死他开始想这五年可以做什么包含邀请爸妈一起吃一顿饭重回乌日老家等等整个人的心态从焦虑未来变成活在当下从此不再失眠了但我的心情完全不同

当下十分难过心想我们好不容易大学毕业生活得舒服一点了终于不用白天工作晚上读书可以夺回过去我们失去的整个晚上结果居然又要面对新的苦难我会在她看不到的时候躲起来哭泣夜里也睡不好妹妹生命最后五年仍然陪伴我创作小说

我们最后一个一起着手创作的写作计划是向台湾第一位女记者杨千赫致敬的花开时节还没等到书稿完成 2015 年我们 30 岁那一年妹妹若晖离世 31 岁后的人生只剩下我一人此后我以杨双子为笔名出版代表在作品中我与若晖同在认识我们很久的朋友对我说妹妹走后我越来越像她

可能是因为她在的时候我还有一点姐姐感吧要顾全很多东西但当妹妹过世之后我不需要姐姐的身份了就变得跟她很像一路走来并不侥幸但也很幸运我现在 40 岁了已经度过 10 年没有妹妹的人生却时常觉得她好像还在身旁 2024 年我的小说《台湾漫游录》英译版得到美国国家图书奖

杨双子这三个字因被媒体报导是台湾首位获得此奖的作家而被大众知晓很多人问我投入创作多年努力了这么久得到这个奖有什么感想我想而想我其实不是写作写得最好的也不是苦难最多的人只是这两件事刚好加在一起的人一路走来我并不侥幸但真的无比幸运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我们作家在做的事就好像在文学史上搭建筑我们书写向上堆叠一块又一块的石头虽然塔间总被认为是最醒目亮眼的但事实上底下每一块石头即使是藏在最深处的部分对于整座建筑来说都很重要谁也无法被抽掉今后我也会带着杨双子这个名字继续书写下去

我想和 14 岁的自己说接下来你还会遇到非常多的苦难非常多艰难痛苦的事情你会遇到很多你不知道值得不值得的事会遇到迷惘的事会对这个世界产生很多质疑可是比起迷迷糊糊浑然未觉活下去那样子的人你会是希望清楚的痛苦的但明白自己要走向哪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