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机掉落·共读」唐诺：从读者到消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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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读者到消费者,编辑有两种屡屡不相容如双面间谍的忠诚,他的同时服是财富之神和声誉之神。读者一样,以两种身份给予一身,就财富世界的供需位置,他是顾客,一个高出于书的身份。而就声誉世界的古老规矩,他则是学徒,一个由最底开始的谦卑身份。

人在实体书店的经常性肢体姿态巧合但不无巧妙地大致呼应着他的此一双重身份他总是俯视随手翻捡贪贫热卖的书也扬起头搜寻伸手向书架上层的某一本书

本来是这样,但整个大世界继续向财富面倾斜必然的,也人性的,读者也逐渐只留下顾客这个叫"叔父"的身份书店是所谓的一般零售业商家,而不是某个殿堂实际交易过程跟着如此变异

实话实说,我自己最在意的是书籍世界的此一人心变异,几乎是痛恨了这个讨厌的东西叫消费者意识然而放纵自己,误以为自己可只指戳戳胡言乱语还以为所有人时时处处计算侵犯你权益当然,谁都晓得这本来有正当性而且必要但很快就全面越界了,滥用了,还迅速接上了集体暴力

也许糟糕的正因为那一点正当性必要性为人的自私和愚昧披上社会正义的外衣成为某种正当的愚蠢和公义的自私

如今,这在各个叫纯粹商业交易行为的领域里都是讨厌的,谎论书籍世界而且早有各自固定的称谓可见行之有年及其普遍性,比方在学校称之为怪兽家长在一般商家则叫傲客云云这十几年时间,我几乎一天不缺席地在咖啡馆工作且冷眼旁观

累计飞行时数约 3 万个小时,而且无利益,没兴趣,不参与正是汉娜·阿伦特所说的最疑于看清事实真相的位置我以为我有资格提出这样一个人类学士的田野结论我亲眼所见,从发生到结局的两造纠纷 10 次有 9 次半是顾客的问题顾客无理找茬,或者因为自己没搞清楚或者只因为心情不好出门前和家人吵了一架

或者是他本来就以为自己可以这样,他就是这种人。咖啡馆川流不拘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是小女生,年纪 20 上下,多半是工读学生或才毕业,时薪 100 元出头。

他们同年龄同班的朋友此刻可能正舒舒服服宅在家里连自己杯子都不收不洗很多人家里有这样的女儿说说看 欺负她们究竟有哪一点社会公义可言?带着我的话语相同方式 相同话语对自己女儿也来一遍如何每天早晨我花 150 元得到一份颇丰盛的早午餐两杯咖啡 一个书写位置五小时左右的工作时间还有他们节制的沉默的善意和示厚

我的家人若肯这样,我乐意每天付 500 元甚至更多,并感动莫名我也跟一些对我工作状态好奇的朋友解释计算过

把这想成是每个月 4500 元租用一个办公室写字楼,还付管家和厨师听过的人都很惊奇原来如此划算这 150 元我自始至终不认为还该多换取些什么我更不相信,打死都不信只因为我付了这 150 元,就让我摇身成为事实正确,永远正确从心所欲,连圣者和基督教的神都做不到的人

是非善恶尽管时时处处辨识不一但自有其严谨不夺的判准权势与财富如果强权如苏格拉底所说不该就是正义使用金钱也一样必定不就等于正义还要比这个更明显的道理吗尽管绝对平等会破坏不少东西平等的思维得有其边界但人是平等的

我以为这是人跟人各种复杂多重关系的唯一根基唯一可能或者说绝不容许退缩取消的最终底线

然而作为一个读者的时候我会明智地让自己暂时站在一个稍低的位置当然不是毁弃此一原则更不可能是对还收你钱的书店出版社其实也不尽然是针对书写者本人是因著书里那些高远的本来就比你此刻所在高而远的好东西我自己从不喜欢那种在 XX 面前人必须学会屈膝低头的说法不管这 XX 填的是真理正义是非善恶云云

我宁可说这其实是自然的或是物理性的不是屈膝而是抬起头你仍是直挺挺站着的你看一棵大树一座山一天星辰不就自自然然是这个姿势吗?把粗糙的平等用在这里不是道德错误只是很不聪明而已如同平时的目光会错失所有高处的东西

若进一步用消费者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视角那就是愚蠢了这样的人即便站到喜马拉雅山前能看到的也就是脚边的乱石野草而已

这里我说愚蠢不是骂人的话,而是一个中性、平实、求其精确的用词这样做真的非常非常愚蠢 2015 年侯孝贤的《刺客孽女娘》在嘎那得奖并首次在中国大陆院线上片首映时,我因为自己新书眼前的出版事宜人在北京评论一片叫好,但我其实很担心票房不当得太好进来太多错误的观众电影远比文学深知财富世界

好莱坞侍候观众的能耐登峰造极,以至于电影早已如昆德拉所说封闭了其他可能电影观众的消费者身份极其单一,排他台湾我不担心,相关话题炒了已 20 年,大致上人们已知道怎么看侯孝贤的电影上帝归上帝,凯撒归凯撒,还学会记得带个枕头进场,因为不免睡着

中国大陆的影视热潮才奇却已是全球最大单一市场这一切来得又快又急又浅像地理学所说的荒稀行之河都不断听见金钱的各种撞击声音了绝大多数人们因此只看过一种电影乃至于认定电影只此一种打从《卢米埃兄弟》开始就是这样一旦不符合如此窄破的观影习惯观影预期人们很容易觉得被骗了被占便宜很容易被莫名激怒

很正当但愚蠢的愤怒以及所有跟着耳来很正当但品质愚蠢的发言我总会不断想起耶稣父死前在科西玛尼园里那番分别为圣的谈话是啊,能否把这分开来相互赠物也没关系只是让那些对的以及假装的观众好好看一部电影我当然晓得这不可能越来越不可能了

而且电影比文学更不可能电影的规格、成本太大太昂贵它更难脱离财富世界的掌控只是电影作为一种创作形式思索形式较脆弱少掉太多自由的地方大导演们如黑泽民、最赞美乃至不胜新线侯孝贤的正是自由久违了的,原来还能这么拍电影的一点点自由这多少是靠着侯孝贤本人的鲁莽和其不在意才堪堪存留不在意什么?

侯孝贤确确实实是我一生少见最不在意名利的人之一生活也一直过得如此简单这当然是同意件事仔细回想我自己这大半生也不乏进入电视电影世界工作的各种机会但我一秒钟也没动过这念头一直到今天我仍觉得自己是明智的还有福克纳这个怪人他一生不断缺钱解决的办法是心不甘情不愿去一趟当时已如今粉饰伎的好莱坞

负责编写修改当时的冷硬侦探电影剧本但福克纳非常厉害他赚到设定的有限金额便掉头回到自己的南方小说世界绝不多停留一分钟我不晓得还有谁能做到这样所有作品都得接受检视、批评这是生育最不容情到借临残酷之处还不是只一小段时日一种思潮或意识形态判准

我们说真正的生育是在本人死后很久才堪堪完成,这意味着作品得经历各个不同时代,各种不同现实行径,通过各种思维和视角。所以,一个书写者,创作者,顶好先相信并做好心理准备,自己所犯的每一处可能错误,想错的,记错的,写错的,

包括比物、心存诡计侥幸的、情感情绪失控的乃至于只是校对印刷失误每一个都躲不掉都会在漫长时间大合中被某人看出来除非是那些只配被遗忘的消费物件也死的

所以也就无所谓的作品但不是这种消费者意见这种只因为我买了一张电影票的批评方式这种不爽这真的有点悲哀就因为一张电影票能不能就退钱给你呢一直到今天日本的饭店旅馆仍可分为两种尽管另一种已渐渐稀少在财富世界如花凋零我要讲的是某些通常一不二时的传统和事旅馆

和后来的饭店营运方式不同这种旅馆不是以设法满足顾客的一切可能需求为原则而是倒过来是我们拿出来我们认为最适合的能力可及最好的东西和安排你选择这个旅馆代表你接受我们这样的款待方式也许不同于甚至冒犯了你的某个习惯但要不要安心下来沉静下来

好好体会我们为你认真准备的这一切呢?我们在百年来接待一个一个客人的时间里习得并不断调整的这一切京都著名的表屋旅馆甚至会蜿蜒提醒你不必住宿超过三天三天是我们完整的一个接待循环一趟旅程 超过三天就是要重复了你不划算 我们也不心安

这里面隐藏着一个措辞温和但不屈不让的专业思维包括着这几句没说出口的话有更多的好东西不在你既有的习惯里远远超过了你已知的和已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