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节目当中,为大家介绍的是贾西亚·马奎斯,这位了不起的哥伦比亚拉丁美洲的小说家。他在1981年的时候所出版的一本经典小说作品,书名叫做《爱在瘟疫蔓延时》。中译本的新版收了一篇由作家陈雪所写的导读,也许我们可以借由陈雪所提到的一些事情,让大家可以了解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陈雪在文章里面的开头就先说:马奎斯是在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才写下了《爱在瘟疫蔓延时》。记得曾在一篇报导里,看到他谈起此书,说他要写一本谈论愛情的书。很多人都说,诺奖——就是诺贝尔文学奖——是叫做“死吻”。那英文的讲法叫做“the kiss of Death”,或者是称之为叫作“死神之吻”。为什么叫做“the kiss of Death”?因为kiss,那吻是非常亲密、非常甜美的那样的一种感受,但是这个吻呢是要付出代价的。什么叫做“死吻”?因为绝大部分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在他们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就再也没有重要的作品,甚至再也没有作品问世了。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一个效应?我们可以在比较更贴近的一个例子上面,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例如说,2012年拿到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的作家莫言,莫言在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写出、并没有出版任何的小说作品。要了解莫言为什么没有小说作品,也蛮容易的。第一件事是,你一旦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你就会陷入到一段时间是非常疯狂忙碌的状况,全世界的人都要邀请你去演讲,去出席各种不同的会议、各种不同的场合。另外,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你不止是没有时间写作,接下来你挂上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这样的一个光环、这样的桂冠,你就会有一个庞大的压力——我要怎样写出下一部作品,让人家觉得这是值得叫做可以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你几乎都可以想象,随时可以想象,每一个人都认识你,然后每一个人都读过了你过去的作品。所有这些评论者看到你的下一部作品,第一个反应一定是:怎么会写出这一个东西来?不如之前什么什么样的作品。所以,都已经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你要用什么样的动力去抗拒可能发生的这些负面的评论,再把自己的下一部作品给写出来呢?这就是为什么大部分的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都再也写不出重要作品。 然而,在这件事上,的的确确就如同陈雪所说的,她说:得过此奖的人,就等于是写作生命的结束。此后若不再写作,就是创作力衰退无法再突破。但贾西亚·马奎斯他拿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这个时候他才52岁,所以他正值盛年,是他写作的巅峰时期。于是,他跟大家都不一样,真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特例。他回应诺贝尔文学奖的方式,是以世间最普常,也最容易被轻忽的题材——“爱情”,作为他得到诺奖之后的重要作品主题。 我不知道当时的世界文坛如何回应贾西亚·马奎斯的举动。但小说出版之后,诺奖的“the kiss of Death”并没有撼动贾西亚·马奎斯;爱情的主题材,也没有让贾西亚·马奎斯受困。事实上,他在《百年孤寂》里也大量的、反复的辩证爱情,在他著名的短篇小说集《异乡客》里,有几个短篇也是以爱情做为主题的;《爱在瘟疫蔓延时》出版之后,依然成功而且畅销。在某个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贾西亚·马奎斯另外一次写作上的飞跃,此书始终名列贾西亚·马奎斯重要著作的前几名。 陈雪特别提到了,贾西亚·马奎斯的小说,经常第一句就抓住了读者的目光。《爱在瘟疫蔓延时》开头是这样开头的:“这是无可避免的:他总在闻到苦杏仁的气味的时候,忆起受阻爱情的宿命.踏入依旧混暗的屋内的那一刻,是要处理一件对他来说早在许多年前就不算紧急的案例。”这样一个句子里面,它有非常复杂的时间上面的纠结。陈雪的评论是:“这是无可避免的,这句话下得真好,一开头就抓住了读者的心。什么是不可避免的?是爱情?是宿命?是死亡吗?”随后,贾西亚·马奎斯就展开了对于细节的描述,那個充满苦杏仁味的死亡的现场,尸体盖着毯子,毯子底下是发现尸体的人他多年的朋友。陈雪说:“我非常喜欢贾西亚·马奎斯展开细节的方法。光线的明暗、各种气味飘散、一件一件器物如何摆设,每一个家具的位置。这一段只有十二行的句子里,就將这个死者的生命展现在读者的眼前。” 当然,这不是一本侦探小说。这个死者也不是小说的主角,只是作者透过书写这个角色,展开本书中关于爱情这个命题的第一次辩证。并且,把书中的第一个主角,这个医生,他的性格、生活习性,随着这个死亡事件的推演,把它给呈现出來。随着这个死亡,故事开始推向这个医生跟他的妻子,这一段相处了数十年的夫妻,多年之后,竟然只为了一块肥皂,吵架呕气,医生就在一次意外当中不幸当中丧生。因此两个人死别了。真正的主角是在这个医生的葬礼上面出现的。 陈雪另外提示了一个这个小说比较特别的地方:“很少有爱情故事是描写老年人的,但贾西亚·马奎斯就这么做了。这两段蔓延了几十年生死不渝的爱情,在小说里读者看到的,不是才子佳人,而是一对老夫妻,以及苦苦等待多年的另外一个老先生。在马奎斯笔下鸡皮鹤发并没有阻碍爱情,反而是爱情的证明。”这个小说的主要核心的故事,真的是如此的坚韧,坚韧到荒唐。 在书的封面,我们就会看到这么样的一句话:“花朵会干枯,盐巴会腐蚀,爱情会让人忘了苍老,会让时间变得具体而微。他已经等待他的对象,等了多久呢?51年9个月又4天。这是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的一段爱情。”所以为什么必须要写老年人?因为等了50年,你再怎么样,一定是一个老人了。当然,即使是最老的人,也有年轻的灿烂时光。这一对分散的恋人也是如此。这样的描述是贾西亚·马奎斯最擅长,也是最高明的地方。他挥动了他的手指,就把时空拉回了半个世纪之前,让他们回到两个人相识之初。这是贾西亚·马奎斯他的《爱在瘟疫蔓延时》。 这样的一个小说,我们可以把他放回到贾西亚·马奎斯一生之所以写小说的一些重要的关切、重要的关心。其中一个绝对逃脱不掉,不管他写的是什么样的故事,都跟拉丁美洲的背景、跟拉丁美洲20世纪的历史是分不开的。 贾西亚·马奎斯他在拉丁美洲成长,一度他离开了拉丁美洲,去到了巴黎。到了巴黎,他阅读到了、接触到了别的社会的作品,于是,反而给他更强烈的感受。感受是什么呢?拉丁美洲是一个像是受到诅咒的一个地方。为什么会像是受到诅咒呢?因为在拉丁美洲,拥有财富的人仍然是孤独的,拥有权力的人仍然是孤独的。不像在巴黎,那里有钱人,可以用钱换到安全感;那里的政客,可以靠着权力,可以靠着庞大的国家官僚组织,来帮他们换来安全感。在拉丁美洲,人们根本不需要去羡慕有权力的人,因为有权力的人身上带着是宿命的“病”,让他们在权力当中极度地不安。 1959年,拉丁美洲发生了重要的大事,是古巴革命成功。卡斯楚得到了政权。古巴政府就成立了一个通讯社。贾西亚·马奎斯在古巴的这个通讯社工作了两年,替通讯社收集各种新闻材料。这两年当中,贾西亚·马奎斯他就目睹了拉丁美洲独裁现象卷土重来。除了古巴之外,革命并没有带来彻底、决定性的改变。其他地方的独裁者被推翻了,很快就有新的独裁者继位。独裁者简直就像幽灵一般,拒绝死去会一直不断的回来。 这最突出的幽灵经验就发生在阿根廷。1955年,独裁者庇隆被推翻了,几年之后又有了新的独裁者,这个新的独裁者是原来的那个庇隆。所以,在这种状况底下,那是“宿命”的感觉。宿命或者是命运,于是就透过这样一种,拉丁美洲跟独裁跟权力有关的具体的冲击,进入到了贾西亚·马奎斯的小说的视野里。他的小说,另外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写命运,就是写宿命。 我们休息一会儿,回来继续聊。 注1: 音频内讲者使用书籍为中国台湾版译名及作者译名:《爱在瘟疫蔓延时》贾西亚·马奎斯;内地版书名及作者译名为:《霍乱时期的爱情》加西亚·马尔克斯。 注2: “杨照书话”系列节目由杨照和方所联合制作。 本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 若需转载,请注明来源及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