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为大家介绍的,这是贾西亚·马奎斯他的经典小说作品《爱在瘟疫蔓延时》。刚刚聊到了,刚刚提到了,1959年古巴革命成功,建立了共产政权。可是,接下来,贾西亚·马奎斯去替古巴的通讯社工作。在这个过程当中,古巴的政权看来岌岌可危,因为它们变成了北方美国的眼中钉。 贾西亚·马奎斯后来离开了古巴的通讯社,就是因为发生在1962年的,非常重要、非常有名的“猪猡湾事件”。“猪猡湾事件”当中,让古巴明显的变成了美国跟苏联对抗当中那一颗被摆弄的棋子,根本就失去了自主性。看起来,拉丁美洲并没有打算要走入到新的历史阶段,只不过,在跟旧历史当中,多了一个逗点,稍微停留了一下,换了另外一批人,又从原来的路上继续走下去。所以,贾西亚·马奎斯清楚地感觉到,这像是一个宿命的诅咒。就算不能够解释这个诅咒是怎么来的,也一定要把这个宿命的诅咒的现象给描述出来。 不过要怎么探索,要怎么描述呢?贾西亚·马奎斯就从另外一个文学的传统当中,找到了可以帮他处理这个问题的资源,那就是他的一位好朋友,读过他早期所写的小说,就建议他去读希腊悲剧,尤其是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从《安提戈涅》开始读起。 希腊悲剧为什么叫做悲剧?在现代的中文里面,我们觉得任何悲惨的事情都可以叫作悲剧,用悲剧来形容。然而,回到古希腊的原始的观念里,悲剧的意义并没有那么广泛。悲剧特别指的是“人面对命运捉弄时候的情况”。希腊悲剧的背景是人的渺小,不只是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会随时介入、摆布人,还有更强大的、连宙斯都无法改变的“命运”。诸神的力量,命运的控制,都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说。为什么会有悲剧?就是因为源自于人的一种奇特的内在的性质,即使是知道不能改变命运,但就是无法顺从命运,必然要进行无望的反抗。人明明知道神跟命运是如此的强大,不是人力所能够抵抗的,却偏偏无法不抵抗。这是希腊悲剧真正的缘由。 在希腊悲剧里面,每一个角色,当他站向舞台的时候,几乎就是脸上已经写着“失败”。只要他是人,不管他是俄狄浦斯,不管他是阿伽门农,或者呢她是安提戈涅,在悲剧的剧场上,他们必然是失败的。但有人可能就会问说:戏剧的结果都已经知道了,那还有什么好看的?这也就是我们不容易了解希腊悲剧的关键所在。 希腊悲剧要让我们看的不是过程的悬疑、结局出乎意外,而是看那个必然失败的人,如何无法接受失败,所以他会有挣扎,虽然挣扎到最后仍然是失败的;但是希腊悲剧的重点讯息是,在抗拒神的命运所做的决定、所发生的事情定义了“人是什么”。每一个希腊悲剧的角色,都是被捉弄的,但他们每一个人,面对命运的时候却偏偏都是不屈从的,用自己不同的方式表现出那样不屈的精神。 希腊悲剧就启发了贾西亚·马奎斯。他认识了拉丁美洲的独特性。拉丁美洲和法国、美国或者他曾去过的意大利到底有什么不一样?贾西亚·马奎斯认为,作为一个拉丁美洲的作家,先决的条件,是你必须要有足够的勇气承认“别人的历史是开放的”。也就是说,任何其他地方的作家,你可以写将来可能发生的事。你可以依照目前的现实去想象;你有最基本的自由;你可以选择自己小说的结局。但拉丁美洲的小说家,不具备这样的基本的自由。 贾西亚·马奎斯他写《百年孤寂》,就是要写早已经命定了悲剧的拉丁美洲。拉美小说的作者,没有权力去选择不一样的结局。你不能在小说里面选择说“哎呀这个独裁者死掉了之后,不会再有另一个独裁者”。因为这块土地的命运注定了,一个独裁者之后只会再有另一个独裁者。所以小说关键就是要用各种不同的方法来写宿命。我们看到《百年孤寂》写宿命,后来《家父长的没落》和《独裁者的黄昏》这部小说写的是宿命,《迷宫中的将军》写的是宿命,另外,《爱在瘟疫蔓延时》也是写的是宿命。这里面都有希腊悲剧的精神贯穿着。他从希腊悲剧,尤其是从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这部戏里面体会到了,拉丁美洲就是这么一回事。作为小说家,如果你写小说的前提是要假想虚构拉丁美洲,给它一个不一样的结局,那是不负责任的。或者是,可以更强烈的说,那就不会是一个真正的拉丁美洲的小说家了。拉丁美洲就只有这样的命运。 在这点上面,贾西亚·马奎斯至少在写这些小说的时候,他是一个宿命主义者。不过,那种从希腊悲剧而来的宿命主义,绝对不是单纯的接受命运,而是要描述人在命定的状态底下,仍然如何继续去努力、继续去奋斗,而如何继续以人的尊严而活着。不会因为明明知道自己的宿命,明明知道不可能脱开宿命,你就不努力。在无法突破那个命定终点的情况底下,他活过的所有日子,还是有意义的,不会因为无法换来不同的结局而失去其价值。 这也就是在《百年孤寂》这部小说当中,他的核心人物布恩迪亚上校所象征的。他不会成功,而且他是注定不会成功的。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别人已经做过的,但他不知道,所以自己又做了一次。他永远逃脱不了一次又一次发动战争,一次又一次革命,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如果我们是抱持着这种悬疑小说的心情,你想要知道结局是什么,那你一定没法读希腊悲剧,你也没有办法读《百年孤寂》,也没有办法读《爱在瘟疫蔓延时》。 除了孤独跟命运之外,贾西亚·马奎斯他的第三个写作的主题是荒谬,是要反映、是要去追索现实的荒谬。这就关系到贾西亚·马奎斯他当记者的经验,以及他当记者的时候,他所碰触到的一些事。 例如说1954年的8月,贾西亚·马奎斯当时在哥伦比亚的首都波哥大,他当记者,就发生了一件荒谬的事。当时的独裁者突然之间决定要废除最边缘的一个省,叫做乔科省。因为他觉得哥伦比亚已经有太多的省了,乔科省又都是黑人,没有太大的用处。所以这个独裁者就在波哥大直接下令,把这个乔科省取消,并入到邻省当中。 消息传到了乔科省,那里没有人有什么样的反应,反而反应最强烈的是报社派驻到那里的记者。他很生气,他觉得政府怎么可以这样草率地就废掉一个省。照道理讲,遇到了这种事,省内应该要有示威游行才对。所以呢,这个记者呢,就报道了“理论上应该要有的”示威游行。新闻发回到波哥大,就受到了报社的总社的重视。第二天又发来的新的示威新闻,而且那个新闻里面写的,参加游行的人数增加了。然后呢,新闻说,乔科省的省会现在一片动乱,所以总社就更加重视。于是就派贾西亚·马奎斯和一位摄影记者赶到乔科省去。那时候贾西亚·马奎斯在报社的地位已经相当高了,所以意味着总社特别派了一个明星记者去乔科省接手报道示威游行事件。 那个地方真的很远,很不容易到。贾西亚·马奎斯跟他的摄影记者呢,花了一天半的时间,辗转搭小火车才终于飞到乔科省的首府。他们到的时间呢是下午三点钟,下飞机呢就赶快问机场的人说:“哎,示威游行在哪里?”这个时候机场的人在午睡,被叫醒问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啊,什么示威游行?没有人听说有示威游行。” 贾西亚·马奎斯他们只好自己调查。那至少先找当地自己报社的记者,是他发来的新闻啊。那找到他的时候,这个记者呢也在睡觉。他被叫醒了,当然反应不一样。他想:“哇,完了,大事不妙。”示威游行在哪?示威游行是他编出来的,根本没有示威游行啊。贾西亚·马奎斯知道了真相,当下的反应是,当然很失望,花了一天半来到这里,那难道叫我们空手回去吗?听到他这样说,地方记者就有了一个想法。他回应说:“那你们跟我来,我们去找省长。”于是记者就真的见到了省长。这个地方记者呢直接告诉省长:“哎呀,波哥大的大牌记者都来了,你怎么可以让他没有示威游行的新闻可以报道呢?这个省太孬了,这个省到底在搞什么?”省长想一想,觉得还蛮有道理的。所以呢,省长下令,要有人去示威游行。于是,一声令下,就凭白创造了一个群众示威游行。示威游行本来是省长下令创造的,可是开始了之后,就有很多人加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进而其他省被也就被刺激,引发了一连串的示威游行,抗议中央的权力太大,而且中央行事太霸道了。 在这个过程当中,贾西亚·马奎斯他就写了四篇长的深度报道,那成了他记者生涯当中的重要的杰作。当然光靠他的报道,和各地的示威游行不足以挽救乔科省,乔科省终究还是被废了。但这件事情正反映前面所说的“宿命感”,重点不在于乔科省有没有被救回来,而在于如何面对这件事,有示威游行跟没有示威游行就是不一样。此外,这样的事情一定就让贾西亚·马奎斯更清楚地感受到现实的荒谬。这是一场由新闻记者创造出来的示威游行,而且逻辑上颠倒了,只有而偏偏在颠倒的逻辑里才有哥伦比亚的现实。 贾西亚·马奎斯就是要用他的小说,写出拉丁美洲的宿命跟拉丁美洲的荒谬。所以,包括刚刚讲到了运用了那样一个长期等待的爱情的故事。这爱情为什么要花51年9月又4天的等待?我们也只能够放回到贾西亚·马奎斯他所关心的孤独、宿命以及荒谬当中,我们才能够更深刻地予以体会。 注1: 音频内讲者使用书籍为中国台湾版译名及作者译名:《爱在瘟疫蔓延时》贾西亚·马奎斯;内地版书名及作者译名为:《霍乱时期的爱情》加西亚·马尔克斯。 注2: “杨照书话”系列节目由杨照和方所联合制作。 本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 若需转载,请注明来源及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