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节目当中,要为大家介绍的是《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往复书简》。两位是日本现代20世纪文学当中最重要的大家,他们有很复杂的关系。三岛由纪夫一生认川端康成为他的师父,因为这样的关系,所以他经常写了一些信给川端康成,川端康成也有回信。把这些信在他们两个人都去世了之后重新收集在一起出版,就有了这么样的一本书。 不过这本书在来往的书信上面是不平衡的,中间不只是所收的三岛由纪夫的信,远超过于川端康成的信。另外,三岛由纪夫的信通常比较长,而且有比较多的内容;相对比下,川端康成所写给三岛由纪夫的信,比较多是属于应酬性质的或者是客套性质的。这是牵涉到,因为两个人的资历跟两个人的身份:三岛由纪夫把川端当老师,倒过来,也就因而使得辈分比较高的川端,不太可能再对晚辈三岛的信里面写太多私人的事物。 但是看这个《往复书简》就常常让我觉得,应该、如果可能的话,另外做一件事情,我们可以对这两个人的文学的关系可以理解得更加的准确、更加的完整,那就是——川端康成曾经多次帮三岛由纪夫的书写序,或者是写评论。因为这个时候他是长辈的意味,一方面有背书、提携、跨刀的性质;但另外一方面,也就是藉由川端康成非常敏锐的文学的感受来帮当时的读者解释“为什么有三岛由纪夫非常独特的文学的风格,以及这样的一种文学上的突破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领受”。所以我们可以把它视之为,像是在这样往复书简的过程当中,川端康成给予三岛由纪夫的一个公开的回信,那些文章跟收录在这本书里面的部分的书信其实都有关联。 当然到了更后来,当三岛由纪夫自己本身也在日本的文坛上面有了他一定的地位,有的时候会是三岛由纪夫帮川端康成的书,不管是新书或者是旧书,写解说、写序;这些文章也都应该统统收集在一起,那样子的话,我们对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透过《往复书简》,我们就可以有更重要、我们就可以有更准确的一些理解跟掌握;而且那样在文学跟艺术的讨论上面,我们也会更清楚地看出来,三岛由纪夫跟川端康成他们两个人彼此互相影响的一些痕迹。 目前收在《往复书简》里面,大部分是三岛由纪夫以川端康成作为倾诉的对象,讨论他自己的文学的想法。例如说,在1946年,三岛由纪夫二十一岁的时候,他就有一封信,非常深入地在跟川端康成表示他的文学的概念。是从当时那一年《人间》杂志的2月号,他读到了桑原武夫的一篇评论,这篇评论的标题叫做《日本现代小说的弱点》。 在桑原武夫的《日本现代小说的弱点》当中,他所指出来的其中的一个重要的弱点,那就是:日本的现代小说通常写的是个人个体的、单独的印象或者是经验,但是真正的艺术,对他来说,是应该要朝向“共感”。那你要怎么样从个人的经验能够超越,而能够写出共感?那你就要懂得去模仿,所以模仿自然、模仿外在、乃至于模仿其他人的心情感受、乃至于模仿曾经存在过的文学的风格跟文字。这是艺术不得不走的一条路,但却是在当时——依照桑原园武夫的看法——是被日本现代小说家们所忽略,甚至被他们排斥的一种道路。所以他特别在这个文章里面希望提出“艺术应由模仿而生”这样的一个价值观念,来指正、来矫正他所看到的叫“日本现代小说的弱点”。 读到了这篇文章,三岛由纪夫非常不客气地告诉川端康成,他说:“我真的不敢苟同,其中尤其是关于艺术应由模仿而生的浅薄评论,这不是理智之言。艺术应当生于自身的体验,这个体验应该比日常生活更高一个层次,经过了酿造、经过了发酵,然后才化为‘象征’”。换言之,就是要把新鲜的体验经过了“时间”,这个时间不是物理上的时间,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时间,经过了精神上时间的酿造之后,把它转化成为“象征”。而“酿造”,这里还要特别讲酿造的过程,就包括了淘汰、选择以及化学变化。 也就是说,在我们日常的经验里面,我们要淘汰掉不重要的,我们要选择特殊的,或可以被再造的,然后还要经过化学变化,把这样的东西从具体的、具象的经验变成某一种不同的东西。而这个酿造的过程,三岛由纪夫特别强调,依照他自己的价值,以及他的创作的理念——是应该在完全“无意志干涉”下,依照本人进行的。也就是艺术上的体验,是把先验知识淘汰之后,而产生的特殊的体验。 因此,在艺术形成的过程当中,在第一阶段的特殊的体验,他把它称之为叫“缓生的灵感”。所谓缓生的灵感也就意味着,跟我一般在讲灵感的时候是相反的,我们以为天外飞来,灵感是“嘣”突然之间出现的。不是的,灵感是一种慢慢生出来,是经过累积的,是因为我们有这样的一种体验、有一种自觉,所以在我们的体验当中,浮现出除了日常的一般之外,叫做“特殊的体验”。在这个过程当中潜在着可以超越历史的奇迹。 而第二个阶段,你再把这种体验,要经过无意志干涉的“酿造”这个作用,然后你可以创造出新的历史,或者是你可以创造超越过去现实的一种新的东西。所以看起来,让人家觉得像是模仿的东西,是历史契机当中的“多余之物”。也就是作家们虽然避免模仿,但是却又认同本质上面的仿效。就像在艺术体验当中,很难将经验跟先验知识分开一样,具有此般必然性、本质的模仿也无法与创造或者是创作区分开来。 用这个观点来看,也就可以得知,桑原武夫他的观点非常的肤浅,因为对形式化的模仿有着不适切的重视,却未提及关于内在历史本质的模仿。本质性的模仿,虽然由难以避免的共感而产生,但是所谓的共感,其实已经具备了超越模仿的关键。所谓共感,是一种艺术唯物论中存在的偶发性理论,但桑原武夫却完全不提及这一点。 我有必要跟大家念他给川端康成信里面写的这一段,这是我们理解三岛由纪夫作品,其实非常重要的一点。很多人读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啦、《午后曳航》啦他的这些作品,但你往往就忽略了,三岛由纪夫他是一个非常非常具有思想性的小说家。当他在创作小说的时候,背后是有理论的,而他对这些理论非常非常看重,而且他这些理论,是有他自己的一套很细腻的美学的讨论跟美学的建构的。所以如果没有这样的一种思想性的话,其实是不可能诞生三岛由纪夫这么精巧的小说作品的。他的美学跟他的小说是这样彼此互相密切地结合在一起。如果大家喜欢,或者是好奇,想要读三岛由纪夫的作品的时候,我也希望,大家同时关注三岛由纪夫他的美学的一些讨论跟美学的观念。 在信里面,他又更加地、进一步地对川端康成自我检讨,他说:“战争期间,我是如何惊慌失措地从原本饱受洗礼的《文艺文化》派所谓的‘国学’当中逃出,至今依然历历在目。”这中间的关键的转捩点,也就是在他的第一部小说《繁花盛开的森林》(又译《鲜花盛开的森林》),到后来他开始写《盗贼》、写《假面的告白》;也就是他在跟川端康成通信的过程当中,藉由阅读川端康成,藉由理解川端康成,这个时候他所产生的转化。 所以他接下来说:“那样的一个战争期间,那种奇情小说,那是一种浪漫主义的运动,尤其其中有一种对生命的无常感,所创造出来的氛围。”但是,三岛由纪夫他因为对于这样的一种文学排斥现实主义,让自己越来越贫瘠,使他感到悲哀。“面对这样的一种危机,我曾经试图提出机械唯物主义的观点,那是一种与人无关,那是一种跟颓废派艺术有着非常紧密联系的一种理论,但是这些人他们丝毫不愿意了解。” 这里我们再稍微仔细的解释一下,也就是浪漫主义非常强调的是那种个人的意志,以及个人的体验,包括非常细腻的这种感官;但是这样的一种感官,一直不断地自我内在凝视,忽略了外在。对于三岛由纪夫来说,它只会让自己的文学的内容越来越贫乏。那你用什么方法呢?就提出一个完全对反的,一种机械唯物主义,意味着小说里面你要加入很多跟个人主观意识无关、不是个人主观意识所能够控制的,更庞大的社会,或者是时代,乃至于命运的各种不同的力量。 用这两种方式如果结合在一起的话,依照年轻的时候三岛由纪夫的看法,他说:“浪漫主义跟唯物主义一旦结合,无论在任何时代,都可以跟现实主义相抗衡。”二十岁之前他就已经在这样思考文学、思考美学上可能突破的途径了。 我们休息一会,再回来继续跟大家聊。 注1: 音频内讲者使用书籍为中国台湾版译名《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往复书简》;内地版书名为:《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往来书简》。 注2: “杨照书话”系列节目由杨照和方所联合制作。 本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 若需转载,请注明来源及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