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节目当中,要为大家介绍的是,米兰·昆德拉他的一本,现在应该可以把它称之为叫做历久弥新的经典小说作品——《身份》。 米兰·昆德拉作为一个小说家,他一个非常非常特殊的性格,那就是他喜欢在他的小说作品里面,不管是借由小说当中的角色的对话,有的时候是用叙述者的语气,放进许许多多有趣或者是深刻的道理,所以他的小说不完全是叙述。他的小说,经常我们在阅读的时候,可以带来我们非常高度的享受,是因为他是夹叙夹议的。 在《身份》这本小说里面,当然也有很多很多这种片段,像是在小说的第二十六章,他就写了小说里面主要的这两个角色,一男一女,香黛儿(Chantal)跟她的男朋友尚·马克(Jean-Marc)。 他们两个人呢,去一家餐厅吃饭。这个情景非常的鲜明:因为两个人是一对情人,可是他们到餐厅吃饭的时候,他们的隔壁也坐了一对情侣。但非常特殊的是,强烈的对照,隔壁桌的情侣非常的沉默,彼此不交谈。你在餐厅是在别人面前还能够这样保持沉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以昆德拉的小说之笔、小说家的敏锐,他就创造了更进一步让这个对比更加的鲜明。那个另外一桌的沉默,反而就变成了香黛儿、尚·马克,他们两个人的对话的内容。意思是说,那桌的沉默,刺激造成了他们这一桌变得非常的多话。所以呢,尚·马克,男生就对这个女朋友就说,说出一大段非常非常有趣的话。所以我把这一段话介绍给大家,一边听的时候,大家就思考一下,或许可以领略一下,米兰·昆德拉小说当中非常非常独特的魅力。 尚·马克说:“你看,这两个人,他们并不是互相讨厌,他们也不是已经变成了冷漠,不再相爱。你不能够用两个人讲多少话,来衡量他们之间感情的深浅。” 这件事情对我来讲很单纯,就是两个人突然意识、脑袋空空的。他们只是因为没话可说,就很自然的不说话。当然这是我补充的解释。有的时候人跟人之间要有非常深厚的感情,才能够自然的不说话。如果你不是一对情侣,一般人、两个人在那里坐在一起,你不能忍受沉默的片刻,你非讲话不可。 然后接下来,尚·马克就想起来,他说:“这跟我的一个姑姑一样,每一次我见到她”,所谓“一样”是说,语言在我们的生活里面的作用到底是什么?因为这个姑姑刚好相反。他说,“我每次见到她,她就会说个没完没了,有的时候说到连气都不用喘。我试图去解释她这种滔滔不绝的说话的方式。她在说什么?她把所看到的,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用话再讲一遍。所以她会讲说:早上就起床了,讲早餐只喝不加糖不加奶精的黑咖啡,讲她的丈夫然后去散步”。然后呢,你想想看,她就对尚·马克说,“尚·马克,你看我这个老公,他回家就看电视,然后呢,他不断的转换电视频道,电视看烦了就去翻书。他就这样。他就这样。他就这样。然后这就是他把时间耗掉的方法。” 尚·马克然后接下来就对香黛儿说,我很喜欢这些简单平常的句子,就像在诉说一件奥秘。什么样的句子呢?——“‘他就这样把时间好耗掉了’。这是一个很基本的句子,所以他们的问题是什么?是时间。把时间耗掉,让时间可以自己消失。他们不想费任何半点力气,不想精疲力尽地横越时间的路程,让时间可以消失。所以她为什么要一直说话?她像连珠炮一直不断地蹦出来的话。干嘛呢?因为这样可以让时间挪动。她害怕停下来。她害怕闭上嘴巴。因为一旦她闭上嘴巴,时间就停滞不动了。时间就变成某一种阴暗、巨大、沉重的东西,这就会让我这个可怜的姑姑害怕。所以,她害怕时间,她害怕时间停滞。她为什么必须一直说话,因为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式可以让时间过去。她不愿意这样去面对时间。” 你就知道说,这是昆德拉非常非常有趣的,在他小说里面,他要讲的是,人应对时间的一种生活的方法,甚至是一种哲学、一种信仰。 这姑姑,只要她一感觉到时间威胁她,她惊慌,她就会抓住一个人就开始跟这个人讲话,去跟他说,“她女儿担心拉肚子的小孩啊,尚·马克,拉肚子啊!拉肚子啊!她已经看过一个医生,那个医生你不认识。他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我们认识的那个医生很多年了,我生病也是他看的,这个医生。我得了流行性感冒的那个冬天,你还记得吗?尚·马克,我发烧发得好厉害”。 这都他姑姑说的话。所以他用这种方式跟香黛儿讲他所认知跟理解,人跟说话之间的关系。虽然他在小说里面并没有那么明确的说,可是我们在读这个小说的,为什么他是杰出小说家?因为他另外带给我们另外一个体会。这是从哪里开始的?从两个情人之间的沉默开始的。所以他用他姑姑做例子,是对称、是陪衬对照。 很多人我们不得不体会,我们也常常是用这种方式在应对时间的。我们之所以说话,因为我们希望让时间快一点过去。我们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一个大块状的时间。情人之间反而才能够沉默,因为情人两个人相处,让你没有那么害怕时间。你愿意跟这一个人共度这种时间,不要这么快过去的一种情况。很多时候因为这样,我们能够忍受沉默。或者是倒过来,沉默有这种作用,让我们错觉,好像我们可以把时间留住,时间可以不要这么快的,进入到流动的状态底下。 然后接下来,尚·马克话还没说完。我刚刚讲了,对隔壁桌的沉默,反而引发了这桌好多好多的话。他又开始想起了另外一个往事。他说: “我刚满十四岁的时候,我的祖父即将要过世。他在世的最后几天,他的嘴巴里发出一个完全我们无法、不懂意思的那个声音,那个声音甚至不像呻吟。因为你没有觉得他的表情、他各方面,你不觉得他在痛,也不像是他因为要发一个字但是发不出来,所以停留变成的那个音——都不是。因为他也没有丧失语言的能力。很单纯地,那只是因为他没有话要说了,没有什么要跟人沟通了,也没有任何具体的讯息,他甚至没有要找谁来跟他说话。到了生命的尾声,他对任何人都不感到兴趣。所以,他用这个声音在陪伴着他度过那个光阴、那个时光。他自己一个人伴随着他所发出来的声音,单独的一个声音,一直不断地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只有他需要呼吸的时候,声音才会间断。” 尚·马克说,“十四岁的我看着他,简直像是被催眠一样,我永远忘不了这件事。正因为我们那时候还小,我以为我懂得这其中的意义。那就是这样一种存在的方式对应这样一种时间”。 这个时间在十四岁的尚·马克心里面,叫做“无聊”。因为要度过到人生最后,你已经不能做任何的事情。你甚至没办法起床。对人生走到这里,你也知道它就是终点,它就是尾声。所以你不想再跟任何人讲任何的话,所以就是一种“终极的无聊”。所以他认为,临终之前他的嘱咐,用这种不断的“咿咿呀呀”的声音,来表达他的无聊。如果没有这些咿咿呀呀,时间会压垮他。“我的祖父只剩下这最后的武器,来跟时间对抗。” 于是,这个时候,香黛儿就回应了一句话,她说,“你的意思是,他快要死了,所以他觉得无聊乏味?”“是的”。但是提到了无聊,于是回头,尚·马克又有更多,其实是米兰·昆德又有更多对于无聊的文章要做。 他说,“无聊的数量,如果今天我们可以把无聊量化的话”,这个大家在心里面都可以想一下,你生活当中有多少无聊?你能不能把无聊量化?更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去比较。他要去比较是说,现在的无聊,一定比从前的无聊要来得多。他的理由是: 因为以前的人工作,知道对大部分的行业,你没有办法不把热情灌注在工作上。一个农夫必须要爱他的土地。就像他的祖父一样,这个祖父呢、另外像他的祖父一样,他的祖父是一个木匠。木匠在工作的时候,他把自己当做是一个制造美丽桌子的一个魔术师,所有这些木头在他手里面弄一弄,就变成了一张美丽的桌子。所以这里面有一种热情。鞋匠他熟悉所有村子里面来找他做鞋子人的脚。森林管理员啦,园丁啦,甚至连军人都是带着热情杀人的。所以对他们来说,没有所谓“生活意义”的这种问题的存在)。很自然地,他们跟他自己全然地在作坊里面工作,在田里面下田。每个职业都创造出它特有的精神面貌,它特有的生存方式。一个医生,他的想法跟农夫不一样;一个军人,他的外表就跟一个老师不一样。 但是今天不是这样,今天这些对我们来讲没有生命本质的意义。这都只是“角色”,都只是工作。你在街上你分辨不出来,谁是医生、谁是老师、谁是农夫。大家变得很像,因为我们对于工作都是冷漠的。因为我们对工作都是冷漠,而且我们迷恋于这样的冷漠,这是我们唯一的集体的迷恋。 就是在这么短的一段小说当中,米兰·昆德拉做了好多的议论。这些议论,有的时候比小说的情节所要表达的,甚至小说角色的情感,其实更刺激我们,让我们感觉到眩惑。但是同时,因为这个眩惑,让我们觉得我们不得不思考。 我们休息一会儿,回来继续聊米兰·昆德的经典小说作品《身份》。 注: “杨照书话”系列节目由杨照和方所联合制作。 本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 若需转载,请注明来源及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