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为大家介绍的是,米兰·昆德拉《可笑的爱》短篇小说的新版。这本书原来最早是一九六八年,米兰·昆德拉用捷克文所写成的。我们知道,米兰·昆德拉他出生在一九二九年,出生于捷克的布尔诺。他在一九七五年流亡移居到法国。后来长时间他都待在巴黎,所以到后来,米兰·昆德拉更凸显的一个选择是他改用法文写作。所以他后期的作品,就不再是用捷克文写的,而是用法文写的。 另外,到了一九八九年,柏林围墙倒塌了,苏联垮台的时候,捷克重新建立变成了一个新的民主的国家。但米兰·昆德拉仍然拒绝回到捷克,他持续的留在巴黎。甚至为了解释,因为他受到了非常多的攻击:为什么流亡者在流亡的情况结束的时候,还不愿意回到自己的祖国?他因此而写了,他的这一个,后期的几部长篇小说,例如说《无知》,就是明白地要来解释,什么样叫做一个流亡者。到后来,他再也找不到他流亡之前的那个祖国,所以他只能够在自己的流亡当中找到他的身份。 在早期,米兰·昆德拉因为他的捷克的背景,所以像我们今天为大家介绍的,他的短篇小说作品,一九六八年的这个小说,前面讲到了,像《搭便车游戏》的这篇小说。小说本身当然非常非常的精彩,可是这个小说,如果单纯只是用这种方式来理解,它好像可能发生在任何的一男一女,这种年轻的男女之间。年轻的男女,然后呢,在一时的游戏的这种情绪当中,两个人开始扮演搭便车的女孩,跟接受搭便车女孩的驾驶者,然后两个人开始的这种,陌生人之间的互动。 不过,如果单纯是这样,我们就不能够体会当时的米兰·昆德拉为什么在他崛起的过程当中,如此的重要。因为他不止是写一个可以发生在不同社会、不同时代的,一个搭便车游戏的故事。他是清楚的把这两个人放进在当时捷克的处境当中。 什么样的处境?为什么使得他们的搭便车游戏会造成如此一发不可收拾?虽然他们还那么年轻,但是他们都已经其实深刻的不满意、无法忍耐自己被设定的那个角色。所以他们期待或者是本来就是一种高度的冲动,希望能够离开自己被设定的社会的角色,得到一点点自由。所以那个游戏刚开始,是来自于他们对这种自由的向往。 在小说里面,米兰·昆德拉的写法是,例如说,他讲到了,这个女孩她这个时候变成了什么样的角色。他说“她的角色,她的角色是什么?”这个时候她是一个来自于“三流文学”的角色。她把车子拦下来,不是为了要去这里或者要去哪里,是为了要勾引坐在驾驶座前面的这个男人。搭便车的陌生女人,只不过是一个懂得利用自己魅力的、卑劣的诱惑者。 小说,女孩就用这种方式,悄悄地潜入到小说里面、这个无聊的角色里。这个无聊的角色真的很无聊,但它有一个清楚的作用,这个作用就是让她离开了原来的那个角色。虽然很讶异这样离开自己原来的身份,变成另外一个角色,一点都不难,这让她着迷。因为在那样的一个社会里面,你很难想象,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个社会太过于压抑,太过于管制,所以你没有这种自由去想象自己未来可以变成不一样的人。 所以,在这个扮演的过程当中,她得到了巨大的快乐。不只是她这样。这个男生,年轻的男生,何尝不是如此呢?当他们并肩坐在一起的时候,突然之间,一个是司机,一个是搭便车的陌生的女人,他们变成了两个陌生人。 后面这一段就是非常关键。是一九六八年捷克的特殊处境。年轻人最遗憾的,就是这个男生,就是在他的人生里面找不到可以“凡事不在乎”。因为他生命的道路,都已经很精确的被规划好了。工作不仅耗掉了他每天八小时的时间,还渗进了一天剩余的时间。得要去一些无聊的聚会,得要在家里做研究。这当时是因为在捷克发表,用捷克文,所以这是隐含着,其实是非常明确告诉你说,你工作完了之后,它会发明各式各样的集会,让你非得去不可。用这种方式进行集体的监视。 什么叫做在家里做研究?因为这个时候,你要写很多的报告,你还有很多很多的这种对集体效忠的事情,要你做不可。会有无数同事把眼睛放在你的身上,所以被这些监视的眼光,渗入到你私人生活的零碎的时间里。一个人在这种社会里面他是完全透明的,你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掩,而且很多时候,你变成别人蜚短流长的题材,成为公众讨论的话题。 这个时候,他带的这个女孩,说要去度两个礼拜的假期。但是,米兰·昆德拉在小说里面,就进一步这样讲,甚至这两个礼拜的假期,都没有办法给他解脱,没有办法给他带来开拓新奇惊艳的感觉。 出发的时候,这个假期是怎么样的?都是在凡事有准确计划的阴影底下。因为在假期的时候,住宿的地方不足,所以六个月之前,他就得先要在塔塔斯(Tatras)定好了房间。这是苏联计划经济底下的另外一个可怕的地方。因为所有一切都不足,所有这一切都不够。所以你不可能说等到这个时候,我可以想到,我想去哪里,然后我去那里。你六个月之前,你没有订房间,你就没有了。而且为了定这个房间,他需要他服务的单位、职工委员会的推荐。所有的事情全部通通都要有文件。所以,每一个人都知道你要干嘛。这个工作的单位,就像一个无所不在的灵魂体,时时刻刻追在他,后面掌握了他的一言一行。 这一切,他最后还是接受了,可是有的时候难免这一幅可怕的画面就会浮现。他走在一条路上,每个人眼睛都追踪着他。他永远也逃不开这条路。 所以这个时候,为什么他会被这个游戏给勾引?因为当他假定,他接受的这个搭便车的女孩,所以他就可以不要在原来那个的道路上。所以这个时候刺激他突然做了一件荒唐的事。他就对本来是他女朋友,现在在扮演当中、游戏当中这个搭便车的女孩说:“那你刚刚说你要去哪儿?”女孩当时的回答,当然,因为她知道他们这一天要到塔塔斯,所以她讲的是,到塔塔斯的过程当中,其中的一个城镇叫做Bystrica(比斯特里察)。 那这个时候女孩说:“我要去Bystrica。”男生就说:“那你去那里有什么事吗?”女生就说:“我跟人家约好了。”然后进一步他问说,“你跟谁约好了?”“哦,跟一位先生” 。跟一位先生当然就是,其实就是跟她男朋友啊。 这个时候游戏跟现实,还是这样混杂在一起的。但车开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于是,他就放慢车速,看清楚了标示牌。忽然之间,他就把车子往右转。往右转意味着,那不是往Bystrica,往塔塔斯去的路。然后接下来,这个原来的现实就往后退。因为他要享受,再也没有现实在后面盯着他、规定他、迫害他的这种难得的自由。 所以这个男生就问他的女朋友,说:“哎,要是你没有去赴约,会发生什么事?”女生就故意假装搭便车女孩的这种勾引跟撒娇,她就说:“那会是你的错哦。那如果你让我没有办法去赴约,你就要照顾我哦。”好,那他就说:“哎?你没有注意到说,我车子已经转了吗?”意思是说,我没有要载你去那里。她说:“真的吗?你疯了。”这个男生就说:“别怕,反正我会照顾你。” 于是,这场游戏开始有了不同的性质。车子就不只是远离了想象当中的目的地,也远离了他们从一早上本来就要去的塔塔斯。还有,在塔塔斯他们定好了一个房间。 这个游戏的存在,侵蚀了真实的存在。年轻人远离了他自己,同时,他远离了那一条严酷无情的道路。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岔开路走出去。这就告诉我们,这个游戏它的危险性。因为它就不是在一个一般的自由的社会,所产生的一种男女之间的游戏。这两个男女,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他们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离开自己身份的自由。所以一旦开始了这种自由的诱惑,他们就一步一步越陷越深,陷到后来就产生了前面跟大家介绍过的那个可怕的悲剧——再也弄不清楚两个人之间到底身份是什么,关系是什么。以至于女孩只能够反复的一直说:我是我,我是我。这我当然指的是原来那个在搭便车女孩出现之前,作为女朋友而存在的那一个人。 《可笑的爱》当中的许多篇的短篇小说,其实最后全部都是牵涉到,当时捷克社会的这种令人窒息的压迫。例如说,另外一篇叫做《没有人会笑》。其实,就是一个很小很小的一件事情。那就是有一个学校里面的一个教授,他被人家要求说要写关于一篇论文的意见。但是他其实不过只是因为礼貌,因为他觉得那篇论文写得很差,他不想写这一篇推荐或者是评论,所以他就编了一个理由,编了一个借口。没有想到,这整件事情,在那样的一个控制社会当中,他就牵连越来越广。一个小小的谎言,一个礼貌性的white lie如何在那种控制的社会当中,一直不断的被放大。放大到后来,就为了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他毁了他自己的一生。 所以这一部,这些短篇小说,米兰·昆德拉《可笑的爱》短篇小说集里面的小说,一来是他有着关于人类处境的普遍的呈现。但另外一方面不要忘了,他又同时在提醒我们或者是在帮我们回顾,那样的一个高度控制性的社会,究竟对于人以及人性会产生什么样的扭曲。感谢您的收听。 注1: 音频内讲者使用书籍为中国台湾版译名《可笑的爱》;内地版书名为:《好笑的爱》。 注2: “杨照书话”系列节目由杨照和方所联合制作。 本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 若需转载,请注明来源及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