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为大家介绍的这是,松本清张在1961年他所出版的,后来变成推理小说当中的经典作品,《砂之器》。 松本清张真正伟大的地方,他彻底改造了日本推理小说的体制,让推理小说可以跟严肃的纯文学一起并列,不需要牺牲自身原有的文体的特性,甚至能够比纯文学更尖锐地去挖掘出社会底层的问题。向社会、向政治、向国家提出非常犀利的质问。 所以在松本清张的小说里面,他的推理的谜团跟轨迹并没有被忽略,并没有消失。像他最早的另外一部经典作品《点与线》,那就是到今天,在日本推理史上最有名的,叫“空白四分钟”。 是如何设计出这样的一个不在场证明?如此的巧妙,而且如此的复杂。不过,松本清张他作品的事件,基本上是把它转移到社会性跟人性联结的犯罪动机上,就像评论家尾崎秀树他所指出的: “透过具有一般人性质的角色,他所受到的各种不同的束缚,以及背后所牵动的社会复杂性和现实感,松本清张成功地让读者意识到,这种权力和日常生活当中,其实是非常紧密的。因而对于日本的社会产生了种种问题性,有了这样的醒觉,推理小说拥有跟社会对话的积极性意味和功能,也为推理的这样一个类型,创造出在日本更为普及化,更在地化的新的途径。” 因此,松本清张一个人,然后他打造出社会推理的这样的一条路线,也就创造出引发了像森村诚一、夏树静子、水上勉这些代表性的小说作者,他们也都写出了非常杰出的作品。 不过这些人没有任何一个能够达到松本清张的高度,在地位跟程度上能够跟松本清张平起平坐。所以甚至也就出现了,日本所谓的叫“清张之前无社会、清张之后无社会”。怎么可能松本清张之前、之后就没有社会呢?这个说法,它的关键意义是,松本清张的小说聚焦的,就不只是社会的表象,而是穿越了它所曝露出来的这种丑陋的地表,潜藏在地层当中,日本社会、日本历史的浮流。 所谓对社会所提出来的质问,指向的是日本战后的历史的进程,所以必须要回到历史的特殊的时空当中,才能够得到真正的解答。因此,读松本清张的小说,读者必然要接受到的一个震撼,就是我们了解了他所经历的,所有的这些来龙去脉,因此我们看待,或我们认为应该要给予凶手的惩罚,会因此而改变吧。 于是,松本清张小说里面的悬疑不只是对小说人物的探问,甚至就变成了对读者自我的探问。 像如果大家来读《砂之器》这部小说,我想最后,你终究是要问自己,即使我们不处在那样的一个社会,如果在我们的社会当中,在你的周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要如何看待凶手?你要如何评断什么叫作对于这个凶手的适当的惩罚?你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你会同情凶手吗?你应该同情凶手吗?如果你同情凶手,那我请问你,你要如何处理自己竟然会同情凶手呢?还有你必须这样假设:如果这个权力交在你的手里,如果你是小说里面的那个刑警,或者如果你是检察官,如果你是法官,你有权利来决定对这个凶手的惩罚,那你会下什么样的决定呢? 在过去,本格派推理它的关键、它的重要、它的目的就是找出凶手来,而且凶手就是凶手。但是对于松本清张来说,找到凶手不过是另外一层悬疑的开始。因为你找到了凶手,你必须要问,如果不问你就没有尽到责任,这是社会派推理的一种自我使命感。你要解释,你要问,一个人怎么会变成凶手的?我们怎么能够不对这件事情好奇,不去找出答案来呢? 回到刚刚讲到的,虽然松本清张不止是一个人写社会派推理小说,可是其他作家不会到达他的那个高度。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是没有人像松本清张,对于日本社会的理解跟探问,如此的广泛。 例如说在《砂之器》这个小说当中,后来改编电影,消失了的一个重要的元素,是他观察了日本在1950年代末期,一群年轻的文化人他们的崛起。他们结社,把自己称之为叫做“新思潮派”。 这个“新思潮派”,他们强调的是一种前卫性。这个前卫性用两种方式具体地呈现出来,一种就是扬弃过去传统的所有的价值,包括美学价值的标准。所以他们追求过去认为不美的东西,而且把它用理论、用解释把它排到他们艺术创作的最高的地位。 另外一件事情,他们刻意地摆出了一种决绝、甚至是残酷无情的态度,来面对既有的社会的体制,尤其是面对过去的传统。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好像是一种青年的反文化,很勇敢挑战过去的权威,然后面对所有的权威的时候,都摆出一副挑衅的态度。这样的一种态度,但是放到1950年代的日本,却有另外一种投机性。他们之所以能够摆出这样的姿态,其实没有想象当中这么困难。因为经过了战争,再经过了美军的占领,日本传统旧有的势力,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坠,他们只是还没有面对,还没有来得及产生一个新的意识形态、或新的价值观取而代之。所以这群人他们快速的冲撞这个,其实已经摇摇欲坠、已经不堪一击的体制,却在冲撞体制的过程当中暴得大名。 这种暴得大名的过程当中,所牵涉到的利益,跟牵涉到的权力,最后在这个小说里面,也就变成了我们理解凶手动机的,关键的线索。这个关键的线索于是也就牵连到,我们读松本清张的小说的时候,不得不特别感佩的两件事情。感佩的第一件事情,是他对于那样的一个时代的敏锐的观察,或敏锐的体会。所以这个凶案,跟它的动机只能够发生在那个时代的日本。 另外我们也不得不佩服,作为一个小说家,到那个时候,其实松本清张非常明显的,是属于被这个“新思潮派”应该要打倒的那个年纪的人。这里面有一个非常清楚的,一个时代的差异。可是在写小说的过程当中,一方面《砂之器》小说里,松本清张用这位刑警来代表老一辈,所以老一辈的刑警,在遇到新一代的这些可能的凶嫌的时候,最大的问题是这种时代的差异。他完全不了解这些年轻人到底在讲什么、到底在写什么、到底要干什么,这本来就应该是,比较接近松本清张他自己的年纪了。可是作为一个小说家,他有另外这种本事,那个本事是,他可以在他的小说里面,去假想、去创造新一代的这种人,他们说话的方式、跟他们写作的方式。 在里面他创造了一个关键的角色,是关川,这个关川是一个评论家,是一个新派年轻的、非常冲、非常挑衅型的评论家。小说里面——松本清张竟然也具有这样的本事——假借关川的作品写了这种文章、这种文字。 我可以念一段给大家听,这是评论叫做“和贺英良”他的音乐作品的一段文字。他说: “亲自听到了和贺英良新作发表会的听众,大多都带着困惑难解的表情。这也不足为怪。因为舞台上没有演奏者,也没有摆放任何的乐器,只有灯光和形体抽象的雕塑。乐声透过扬声器,从头上、背后、及四面八方涌进听众的耳朵里,这就是所谓的具体音乐。具体音乐跟弦乐器和管乐器,完全没有关联,它的组织和结构是透过真空管的震音制造音阶,借助磁带对于节奏强弱、起伏等等进行了人工性的调和。作曲家的创作精神,结合了电子工学这种物质的生产手段,藉由这个方式来探求传统管弦乐器无法表达的音色。 问题是这种音乐创作理念是否落实在丰富素材的表现上?听众们似乎都表现出这样的疑惑。前卫作曲家动辄喜欢高唱理论,但音乐的所有要素当中,组织变奏的作曲思想,跟作曲家的理论和构想不尽相同。讽刺的是,这种前卫性的音乐表现手法,使得作曲家自身的观念没有存在的必要,至少让人感受到这种危险性。在听过和贺英良的新作发表会之后,难道只有我一个人预感到这样的危机吗?” 在此,我不得不抒发底下的感想,真的非常非常像是一个前卫的理论家,理论评论的时候会写出来的文字。他说: “感觉的创新精神,与所谓工学技法的分立,都将受到工业技术的制约。姑且不先预设电子音乐无法进行艺术性的呈现,在尚未熟练驾驭素材的,纯粹艺术性艺术之前,他们应该更认真加以组织。简单的说,他们太急于操作理论,颇有为理论作家之嫌。我必须指出,要将现实的内在感觉,归纳到这种新型的音乐法则,并非容易的事。正因如此,人们才无法轻易接受现在的电子合成音乐。或许我的批评过于严苛,但这是对先驱者的赞美与肯定。和贺英良在这次的演奏会上,试图从佛教神话,和古代歌谣的东方式冥想或灵感当中,凸显其主题。尽管强调的只是披着古老的外衣,在内涵仍没摆脱老生常谈的通俗现象。而且音域的设定都太机械化,与内在的精神相去甚远。” 读到这样一段文字,其实我们会非常的惊讶,因为这段文字是如此的困难去书写,因为它牵涉到理论,它还牵涉到一种腔调,不管是理论或者是腔调,跟我们所认识、所知道的松本清张,其实都隔得非常远。 所以这里面,我们又再回来,看到或者是理解,松本清张了不起的地方,以及他到了四十几岁,他才在日本文坛崛起的这个特殊的背景。因为他掌握了太多这种杂学,他的知识太广泛。他的知识不止广泛,更重要的是他的好奇心,他对于所有这些,会被他写进到他的小说作品里面的各种不同的人,他们所从事的行业,乃至于他们所过的生活,他都有高度的好奇心,也都进行过认真的探索。这不是任何一个作家,以主观的努力就能够掌握的。 松本清张一人革命,就在日本的文学史上意义非凡。即使我们今天的认知跟角度上,他所提出来的这样一个关键的问题,什么叫做社会正义?在这样的特殊的时代里面,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社会正义的决断跟理解?这是我们在重读松本清张,他的推理小说经典作品的时候,也应该放在我们的心上,稍微思考一下、稍微探索一下的重大问题。 “杨照书话”系列节目由杨照和方所联合制作。 本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 若需转载,请注明来源及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