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为大家介绍的这本书,是日本的小说家坂口安吾,他的小说集《白痴》。坂口安吾在这本小说集里面,它的书名来自于其中的一篇,《白痴》这篇短篇小说。 《白痴》在日本的文学史上有它独特的地位,因为这是战争刚刚结束不久之后,坂口安吾就发表的直接写关于战争的小说。在这篇小说当中,他有许多对于战争,非常直率而且非常无情的描述。他把这个小说的背景设定在战争即将要结束的最后这段时间,日本基本上已经失去了保卫自己本土的制空权,因而美军的轰炸机几乎是随时可以任意地进入到日本的本土,对日本的大都市进行无情的空袭轰炸。当然他们主要的目标就是东京,所以当时东京的居民,每一天每一天活在这种空袭的恐惧当中。 但是他要描写的,不只是空袭,而是在空袭那样一种朝不保夕的环境底下,人如何重新认知战争。从原来军国主义宣传“战争必然会胜利”,从对于战争的拥抱、对于战争的支持,一直到相信战争是日本人到别人的地方,包括去到了中国大陆,或者是发动了太平洋战争、空袭美国的珍珠港,以至于在海上,在海军跟美国之间的这个决战,虽然中间经历了包括中途岛、包括冲绳的一路的决战的失败,但是原来都不认为战争可能会进入到日本本土。 到这个时候,日本本土都已经不再是日本人能够控制的。那战争应该用什么样方式来看待呢?像在《白痴》的小说里面,坂口安吾就写了这么一段话,他说,“战争这东西是很不可思议的,它具有很健全的健忘性。战争惊人的破坏力和空中的转换性,会在一年之内造成数百年的变化;会让人把一周前后所发生的事情,误认为数年之前发生的;会使一年前的事,沉淀到记忆的最底层,并将之隔离开来”。 虽然很短,但这一段是多么鲜明的一个表述。它的背后的背景,有一部分来自于坂口安吾他在大学,东亚大学的时候,他念的是印度哲学,而且还受到了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这个哲学论题的深刻的影响。 所以关于时间的主观性,在这个时候他就运用来描述战争。正因为战争一直把人推在这种极端的状况底下,战争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可以造成绝然巨大变化,因而它同时就彻底改变了人的正常、平常的世界观。平常的、正常的时间观,你会觉得一天就是一天,但是经历了战争之后,几天之前才发生的事情,感觉上恍若隔世,这就是中文这个成语所要描述的。因为在经过了这种激烈的大变化之后,我们几乎不敢把时间继续用原来的连续性的想象,能够把它连接在一起。 所以短短的一个礼拜之前的事,突然之间好像已经好久远了。所以他接下来继续描述,“就在不久之前,伊泽”,也就是《白痴》这个小说里面的主角,“他住的附近的道路和工厂四周的建筑物,遭到破坏。所有的人忙着逃离,整条街乱哄哄的,到处都是飞舞的尘埃,留下来的痕迹都还没有清理” 。 就是明明你在眼里面看到的,显现出来就是它的匆忙跟即时的性质,但是从主观上的感觉,伊泽却认为这好像是一年前所发生的事情一般的遥远。明明整条街的样子,在那个瞬间、短短的时间当中大大地被改变了,但是你第二次看的时候,你就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景象。 这是战争带来的一种健忘性,健忘性有它的必要,因为这样才能够让人对于战争所产生的破坏、跟这个破坏、跟切身的这种恐惧能够予以排除。 然而这种健忘性会有很多的碎片,这个伊泽跟那个白痴女人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就在于那个白痴女人的存在。她的模糊的影像提醒他,没有办法在这种健忘当中把时间的连续性给终止。 这白痴女人她的来历非常奇怪,原来她是街上一个疯子所娶的女人。这个女人她对于周遭没有什么感受,但是有一天,在完全无法解释的一个环境跟因素底下,这个白痴女人竟然躲进到伊泽的住处。伊泽也就保护她,没有把她送回去。但因为这样,所以在他的生活里面,多了这个对于所有的一切懵懵懂懂,只认伊泽,以及只认伊泽跟她的肉体关系的这个女人。 因此呢,原来的战争跟外在的环境,在白痴女人的意识当中竟然不存在。所以形成了这个小说最大的张力跟重要的一个对比,他就说:“车站旁昨天还有成群结队的人在那里逃难,今天只剩下一些碎木片,看着这个碎木片恍若隔世,可是偏偏,那个白痴女人的脸孔的影像,就夹在碎木片当中。被炸弹炸毁的大楼坑坑洞洞的,街上到处都是烧毁的房屋,这些都是健忘性的碎片,但是白痴女人的脸孔却存在在这些碎片当中。” 用这种方式如此特别地描述战争,在这篇小说当中到处都是。又例如说在那样的环境底下,伊泽的思考。思考的是,他自己跟自己的战争之间的关系,还有都已经到了这样的状况,人到底用什么方式活着,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 有一段话这样描述:“这场战争究竟会如何演变?或许日本会战败,敌人会在本土登陆,然后大多数的日本人命丧黄泉。”这就是当时到了战争最后期,当天皇跟军国主义的政府仍然在强调玉碎——玉碎就是不为瓦全,意味着宁肯我们全部死光了,都不对敌人让步、妥协、投降。在那样的一种玉碎的口号当中,日本人不得不这样来感受到未来的这种可能性。那就是一种超自然的命运,只能认为是所谓的天命。 可是在这么巨大的悲剧性的灾难明明就是马上就要到了,可是伊泽却一直被一个卑微渺小,相较底下、卑微、渺小的问题困扰着摆脱不下,摆脱不了。这问题极其渺小,万分卑微,但却迫在眉睫,而且经常在伊泽的眼前闪烁不已,那就是他向公司领的薪水。每个月他可以从公司领到两百元左右的薪水,可是可以领到什么时候呢,也许明天公司就不存在了,这个职位就不在,他就必须要在街头流浪吗?他感觉到非常的不安,会不会在下一次领薪水的时候,他就没有了这个位置呢?他一直提心吊胆,拿到薪水袋,就等于延长的一个月的生命,这给他带来一种虚幻,但是却又不得不掌握的幸福感。但每一次回顾这种卑贱的想法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如此的可耻到以至于想要落泪,会想哭。 他是一个想要追求艺术的人,艺术是他的梦想,两百元的薪水在艺术面前不过是一些灰尘,为什么两百元就可以造成这么巨大的苦闷?那种苦闷甚至缠绕在他的全身,动摇了他生存的根底。不止是生活的外表,连里面的精神跟灵魂都被两百元所控制,他竟然能够凝视着自己这种卑贱的行为没有发疯,这就带来了更深刻的耻辱以及更可怜的状态。” 所以一方面是战争,一方面是对艺术的追求,这本来都是这么了不起的,这都是他生命当中巨大的冲击。可是身处在这样的一种洪流当中,自己最具体的感受,念兹在兹的竟然是相对如此卑微,如此可怜的两百元的薪水,这是他的再确切不过的这种感受。 伊泽于是就想:“日本败了,同胞们如像泥人溃散一般,一下子倒下来,水泥跟砖块的碎片满天飞,还有无数颗人头,还有断手断脚,在空中共舞。房子跟树木全部都消失了,大地变成了平坦的坟场,你还要逃到哪里去呢?会被追杀到哪个洞穴,会在何处连同洞穴被炸得粉身碎骨吗?假如能够像做梦一样死里逃生,那会是很新鲜的经验。那接下来呢,要如何面对全然不可预测的新世界?要如何在满地石砾的原野上面生活?” 这种想法又引动了他的好奇心,这是必然要来的命运,但是来了之后又如何呢?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恐怕也只有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才有可能像坂口安吾这样,写出对于战争那么样确切而且深刻的描述,还有乃至于对战争的谴责跟批判。 “杨照书话”系列节目由杨照和方所联合制作。 本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 若需转载,请注明来源及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