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为大家介绍的是坂口安吾的《白痴》这一本短篇小说集。《白痴》这篇短篇小说,是完成在战争刚结束的时候。这是非常惊人的坂口安吾对于战争尤其是战争的末期的,一种深刻的反省跟批判。 在小说当中,这个主角叫做伊泽,他是战争到了最后期的一个新闻记者。所以从他的新闻记者的角度,就有了这样一段描述: “新闻记者也好,文化电影的导演也好,都是下流行业当中最下贱的行业。他们所理解的只有当时的流行趋势,他们生活只是要求不落伍,像追求自我、个性、独创性之类的东西,在他们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跟一般公司职员、官吏、学校老师比较起来,他们日常生活里自我、人性、个性、独创性等词语,实在太泛滥了,但那都只是口头上的存在,就像有人会说‘花钱跟女人上床以及宿醉的痛苦’,乃是人间的最苦恼的事一般的愚蠢。这些人热衷于写一些毫无真实感的文章,或者拍一些虚构的电影。谈起了太阳旗便感激万分,说到了阿兵哥则不由地感动落泪,说‘嗞哆嗞哆’声表示将爆炸,要赶快趴在地上,‘哒哒哒’是机关枪的声音。不但精神上不高尚,连文章都没有真实感,他们还以为那便是战争的呈现。” 这就是坂口安吾对那个时代最强烈的一种批评,批评就是:战争到了后来,最重要的是大家没有真实感,所以大家也不需要真实感。在所有的这些毫无真实感的文章当中,创作的人跟阅读的人他们都自我欺骗,这是精神上面最可怕的堕落。 接下来又说:“另外还有一个人说,因为军方要检阅,所以没办法写。哪是这样?其实是这个人根本写不出有真实感的文章,文章本身的真实性和真实感,与检阅根本完全无关。”这就意味着经过了这长期的战争,其实不是检查制度,而是即使没有检查制度,所有人都失去了如何书写真实的这种基本的能力,这才是更可怕的,或者是更彻底的。 “总之无论在任何时代,这些人只有空虚而毫无内容的自我”,为什么写不出有真实感的文章,因为你也没有一个真实的自我。取消了真实的自我,就是因为流行。“这些人他们只会跟着流行跑,只会用通俗小说的手法来反映时代,他们以为那样就是在反映时代。事实上,所谓的时代其实是浅薄而愚蠢的东西。这场倾覆了日本两千年历史的战争,还有必然要带来的战败,果真和人性的真实面有关吗?” 这个大问题其实也就部分说明了坂口安吾的重要性,意味着在战争刚结束的时候,他就试图要藉由他的小说,创造出一种把战争跟真实的人性的真实面,能够连接上的一种叙述,一种方法。 为什么让这个战争那么可怕,那么可悲?因为一个国家的命运,居然操纵在一种最不知反省的意思和愚昧大众的妄动手里。然后他就说,这是伊泽的自述,他说,“要在他的上司,像这种组长或者是社长面前,提到个性或者是独创性”,这种人叫愚昧大众,“他们就把脸别了过去,表示你是个傻瓜。新闻记者只要一直在写感谢阿兵哥、感激太阳旗、不由得感动落泪就好了,所谓时代指的就是这种东西。” 所以你要有稍微不一样的质疑,或者是自己独特的标准跟想法,例如说去问说,“为什么一个师长的训话要拍三分钟?工人每天早上唱的一些像祈祷文的怪歌,为什么每天都已经唱,你还要从头到尾把它拍下来呢?” 你问这种问题的时候,“组长就会转过头去,伸伸舌头再转头,把昂贵的香烟放在烟灰缸里边用力地揉,然后瞪着你跟你讲说:‘嗳!在这怒涛汹涌的时代,美算什么东西?艺术是没有用的,只有新闻才是真实的!’他们这些人成群结党,导演跟导演,企划组员跟企划组员,他们组成一个情谊的世界,就像德川时代的带刀的赌徒那样,用他们自己认为的义理人情来处理个人的才能,创造出一个比公司职员更像公司职员的轮班制度。他们用这种制度来拥护自己的庸俗。” 这又是必须佩服坂口安吾的地方,意味着他的战争的反省,不止是残暴、不止是死亡、不止是压迫,不止是检查制度。他要讲的是,整个战争最可怕的是来自于庸俗。因为庸俗,为了要保护庸俗,让庸俗来做决定,所以才产生了不能够被停下来,一直不断的延续的战争。 没有个性的人最后他们没有办法做真正的决定,只能大家从众,把所有的人一路拉到最深刻的破坏当中。所以他接下来又说,“倘若有人用艺术的个性跟天才来从事竞争,这些人就把他视之为罪恶,而且会主张那违反工会的规定,大家应该要吃大锅饭,大家应该都要一样”,这就是庸俗,这就是从众。“他们以相互扶持的精神,来救济才能上的贫困,并且让这种救济的组织充实而健全,在内部是救济才能贫困的组织,到了外面就变成获得酒精的组织” 。 这些人最重要的是要有酒可以喝,然后呢,是喝醉了才会讨论艺术。“他们的帽子、他们的长发、他们的领带、他们的工作服都像艺术家,但他们的灵魂跟他们的气质,比公司的职员更像公司职员,这是伊泽跟他们感到格格不入的地方,伊泽始终仍然相信,艺术要有独创性,对个性的独特性,他没办法死心。他没有办法在他们所宣称的这种义理人情——也就是用集体的庸俗的规律,来迫害、来取消个性——他没有办法在这种环境里边安居,他痛恨这种制度的庸俗、痛恨那些低俗卑劣的灵魂”。 于是他当然受到了这些人的排斥,向他们打招呼,他们不会回应,还会给他白眼。所以他就下定了决心,他跑到社长室,直接去找社长,对社长说:“在理论上,战争必然会造成艺术性的贫乏吗?或者一切都是军方的意思?如果只想要描写现实,那你只需要一架摄影机跟两三根手指头就够了。要用什么样角度来攫取现实并构成艺术,这是一项特别的使命,我们作为一个摄影家、我们作为一个记者,我们作为艺术的这个追求,是为了这种使命而存在的。” 但是有用吗?他对社长所说的这话还没有说完,社长就把头别地过去,愁眉苦脸地吐了一口烟,然后开始苦笑,那个表情似乎在说,“你那么重视艺术,干脆辞职了。你不敢辞职,却要在这里希望追求艺术,真正的是你的胆怯,你为什么不辞职呢?噢,因为你怕辞职了之后就会被征召入伍吧”。然后这个社长又换成了另外一种表情,好像是在对他说,都没有真的用语言说出来,只是从表情上面表现出来,好像在对他说:“你只要按照公司的企划,拼命做一般的工作,你每个月就可以领薪水了,干嘛胡思乱想?你也太自大了吧!”现实上,社长一句话都没说,只摆了一个叫他回去的手势。 所以他对自己这样说,“这真的是贱业当中的贱业”。有时候他甚至想:干脆狠下心来让军队抓去算了,能够从沉思的痛苦当中解脱出来,就算是子弹跟饥饿他也愿意忍受。但是关键就在于他没有,所以才会有我们前面所讲到的,他的那个痛苦的挣扎。为什么他明明想要追求艺术,却又舍不得那两百块钱的薪水?而为什么那两百块钱的薪水,每次他领到的时候,他又觉得会带来这么巨大的满足。 他又瞧不起自己,他又瞧不起这个时代,他又瞧不起这个现实。所以在这种状况底下,那种前后失据,才会有他跟这个白痴女人当中的特殊的情感。反而是在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体会的白痴的身上,他找到了时间的延续,他找到了存在可能的价值。但是即使是白痴,这个白痴女人的肉体能够给予他的安慰,毕竟也是有限的。所以小说到后来他又产生了另外一个重要的转折。 这样的一个坂口安吾,他是有他的来历的,他的来历有一部分,就是因为他一直对于激进的左翼文学抱持着反对的态度。另外他对于军国主义,对于日本卷入战争的这种意识形态,我们也了解他非常的不齿。 所以在他的成长跟他发展的过程当中,他一直不断地努力地想要从虚无主义,或者他所谓的落伍者的这样的一种角色,能够找到不一样的出发点。虽然他多次感受到他的生命,那个自杀的阴影对他穷追不舍,他看到芥川龙之介自杀了,他看到他的文友长岛萃数度寻短自杀未果,最后发狂以终。所以他生命当中一直有这种惶惶不安的因素,所有的这些加起来,让他在那样的一个现实环境里面,而给了我们《白痴》这样的一本短篇小说集。 虽然过去坂口安吾的作品介绍进来的不多,受到的重视更少。不过的确,如果我们要了解日本人,尤其是用文学的角度去思考人生、去探索人生、乃至于抗拒社会的庸俗跟社会的主流想法的话,我们不得不认识、我们不得不接触坂口安吾。如果大家过去没有听过或没有读过坂口安吾的话,这是一个相当好的机会,建议大家可以来读一下这本《白痴》。 “杨照书话”系列节目由杨照和方所联合制作。 本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 若需转载,请注明来源及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