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问题,好比后波继前波,往往是连续着而来的。这时明心见性、了生脱死的问题,固然已有了极精彩的解答,但在同时也带来了潜在的流弊。因为佛学不论多么精深,佛教不论多么宏伟,但其究极,则终是以清净寂灭为归趋,其基本的立场是在否定现世的生养之道。假若其道大行,人人彻底遵奉,那就根本要取消了现有的人世,至少要取消了社会人伦,试问这是多么严重的问题?中国人是肯定现世的,是具有优良的世道传统的,对于这一危机,哪能袖手旁观,坐视无睹?于是便有眼光锐敏的哲人指出隐忧,大声疾呼,谋求挽救。 首先发难的重要人物,当推韩愈。他挺身而出,高揭排佛的大纛)。他认为从佛老之道必致社会解体,民无噍类(jiào lèi),而呼吁重振传统的世道,以挽狂澜。他具体地提出《大学》的说法为佐证,而要大家实践修齐治平、相生相养之道,那也就是他所标榜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直到孟子一脉相传的道统。只有循此道统而行,才是健全合理的正道。后来他的学生李翱也起来响应。李氏标榜《中庸》,他用佛学的理论阐述儒家的心性之说,借作修齐治平的实际功夫,而建立儒学的形上基础。韩、李这种思想,就哲学本身去讲,实在不足一道,但从哲学史的流变来看,却象征着一个划时代的转变。它意味着哲人们的奋斗方向,从“出世”转回到“入世”。这一呼吁经过五代到了宋朝,便发展成熟,结出卓越的果实,那就是宋明的理学了。 谈到宋明理学,当然要从宋朝初年说起。那时学术方面,虽有范仲淹、欧阳修等的倡导,胡瑗、孙复等的讲述,但真正在哲学思想方面有了成就的,还是要到稍后的北宋五子——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hào和程颐。这五个人出来后,使得传统的儒家学说整个变了面目。原来孔孟之教是要使人躬行实践,不重言说的。孟子有时为了与人争辩,还讲一讲心性养气的问题,而孔子则根本是因材施教,勉其做人,很少空谈抽象的理论。所以子贡才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些玄谈空论本来都与救人救世、修己乐群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但在清谈兴起,佛学输入之后,大家的兴趣转向哲理,而要做寻根究底地讨论时,那么儒家这种面貌便相形见绌chù。所以才智之士便不胜玄理妙论的诱惑,而相率投身于所谓“异端”了。为了挽救这“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的颓势,儒者们乃不得不起而造作论据,从事学理上的对抗。而“)北宋五子”就是这种应运而生的杰出人物。首先建立一完整体系的是周敦颐,短小精悍的《太极图说》,便是其思想的代表。其次当推张载,他的《西铭》,不仅气魄磅礴,陈义高深,而其“民胞物与”的精神尤给后世以宝贵的教训。但这一运动真正达到成功的阶段,而给宋明理学奠定基石的,还要算二程兄弟——程颢、程颐了。直到这时,才把儒家已失去的天下重新恢复。因此朱子才接着韩愈慨叹道统于“轲(孟子)之死不得其传焉”之后,而说:“于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子之传。” 程颢、程颐虽然共学同志,亲为弟兄,我们笼统地称为“二程”,但是他们的性情思想却彼此大不一样。大程(颢)和易近人,与之相处,如沐春风;小程(颐)则严峻肃穆,使人敬畏,对于生徒子侄,往往直相指责,不假颜色。由于气质不同,学问思想也因之而异。大程本乎孟子“立乎其大者”的旨趣,教人为学“须先识仁”,然后“以诚敬存之而已”。一切概括,简单明了。小程则德知分论,规制周详。他的为学名言,是教人“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而谈到“致知”,便牵涉到无穷无尽的外在知识和物“理”了。其精神旨趣和大程完全不同。由于这一不同,乃使得这一对弟兄分别开创了尔后约一千年的中国哲学的两大学派。程颐可说是“理学”的鼻祖,而“心”则溯源于程颢。 这两派中首先得到发扬的,是理学。这一结果并不是偶然的。二位程子,相差只有一岁,大程只活到五十四岁便死了,不仅未能多假岁月,弘扬其学,就 是自己本身的学问,恐怕也还未发展到极峰。这一损失是无法衡量的。而小程年逾古稀,享寿七十有五,这成熟的二十几年实在活得太有价值了。其收获及影响,岂是中年而逝的大程所能望其项背的?加以就学问本身来说,大程的学问虽然简易,但只适宜天分高的人,中下之士,每感无从下手。小程的学问则系统明密,博学详说,学者有层次可循,纵是下愚之士,只要努力,也能有其所得,当然易于使人接受。因此传流广大,群相讲论。四传而至南宋的朱子,就更加发扬光大,结出异彩。朱子不仅把程颐的理气二元之说,出蓝胜蓝,阐发到了高峰,而且融会了周、邵、张、程(颢)四子学说的精华,而构成广大精微的体系,乃使理学的发展达其大成,成为数百年独步天下的显学。朱子尤其有一件事,对于后世影响极大而不能不提的,就是他对四书的编注。《大学》《中庸》,本来只是《礼记》中普普通通的两篇而已,并无人特别注意。直到韩愈、李翱,才开始标榜提倡,而慢慢成为后世儒者装新酒的旧瓶,以作对抗佛老的理论根据。到了朱子,就索性把它们配合《论语》《孟子》成为“四书”,并用尽平生的力量,作了深入浅出的批注,使那些零散平淡的篇章,成为有系统尽精微的经典。尤其《大学》里《格物致知》一章的补传,轻描淡写地便把《大学》的思想注入了朱子自己的灵魂,使它成为“程朱”之学。而这程朱之学的“四书”,便成了尔后八百年家传户诵的典籍。 以上是说小程一派的“理学”。至于大程一派的“心学”,则发达较晚,首先使其昌明的,当推南宋的陆象山。象山之学并无师承,但其旨趣却隐然与大程的思想吻合。他认为人们所以有一切过失蔽惑,全是由于失去了“本心”。为学之道即在求此“本心”,这便是唯一要点。“苟此心之存,则此理自明”,因此不须支离漫逐,在外物上乱求事理。所谓“学苟有本,六经皆我脚注”,就是他强调的这种精神的名言。由这种精神再往前发展一步,便是后来王阳明的“心即理”“致良知”说了。王阳明认为圣人之学只是一个“心”学。“天下无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为学只是学此心,只要能尽此心,自然明白万事万物之理。而吾人之“良知”正是此心的本体,同时也就是天理。因此为学的最终归趋即在于“致良知”而已。 总之,心学虽肇端于大程,但为小程声光所掩,世人笼统地混为“二程”,以致不大显著。及后陆象山出,其个人的声名虽甚煊赫足与朱子相伯仲,但就学派传承来讲,终不能与朱子匹敌。直到王阳明的手中,心学才达到顶峰,而取程朱理学的地位而代之。此后直到明亡,都是陆王心学的天下。及至清朝以后,陆王之学虽也随同程朱之学并趋消沉,但却无新的有力思想代兴。清初虽也有顾亭林、黄梨洲、王夫之、李二曲、颜习斋一班名儒,各有其学术成就,但在哲学思想方面,实是小巫见大巫,无足称述。后来考据训诂之风)兴起,更是思想真空,不值一谈了。 上面我们一直是就宋明哲人分门别派叙述的,看来好似彼此径庭、不能相通;但我们纵目观览,通检全程时,则远自韩愈、李翱,直到王氏阳明,他们实是一道怒潮,一个奋斗。一如前文所述,其间虽有程朱、陆王的门户,理学、心学的分别,但如从大处来看,其不同点只不过是方法、细节的不同而已。一主格物致知,由博返约(程朱);一主明心立本,守约驭繁(陆王)。若用他们的术语,则只是程朱偏于“道问学”,陆王偏于“尊德性”而已。〔这并非我们故作附会,实则他们本人便这样说过。例如陆象山曾引述朱子与友人信中的话:“陆子静(陆象山)专以尊德性诲人,故游其门者多践履之士),然于道问学处欠了,某(朱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故游某之门者,践履多不及之。”可为明证。〕但精神旨趣则完全 一致,全都是吸取了佛学的精华而排佛,革新了儒家原始面貌,而自诩承传了孔孟的真道。说到后者,我们试看孔孟何尝高谈心性玄妙问题,大论理气形上系统?这不是改变了原貌是什么?再说前者,他们虽都标榜排佛,但实际上,不仅每人都对释老有极深的研究,而且他们的学问里面本就含有浓厚的佛学成分。陆王之学久已被人讥为近禅,不必再说;就是程颐也总是劝人静坐,而其“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的名言,根本就是坐禅的无上法门。然而他们终要排佛而崇儒者,绝非标奇立异,故为意气之争。实乃是在他们内心深处,意味着一个严肃的使命。他们要接受佛学所提出的问题和答案,但却要扭转其奋斗的方向,那就是要把走向出世的奋斗,搬转到“现世”,而这一为“现世”而奋斗的旨趣,便正是韩愈所高唱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一贯相承的中华传统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