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台北历史小说家高洋伟大的副刊编辑纸上风云第一人高信江哲学史以及哲学家劳斯光还有我以及我们的赌徒生涯我的老台北没有一定的空间坐标有些时候它漂浮在某些符咒一样的话语里面比方说
共同携手度过交通黑暗期年轻一些没赶上交通黑暗期的人是幸运的你只需要设想从中校东路复兴南路口到中校东路东化南路口可以花费半个小时你就会理解交通黑暗期非等闲之物更是何等等闲之物交通黑暗期是有可能消磨你的人生黄金岁月的如果你问我
你是和谁一起携手度过交通黑暗期的呢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复你当然是高杨在远离黑暗期之后多年从中校东路头开车到中校东路尾也未见得需要花上半个小时的今日我身边大部分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高杨是谁了我想这也是生命知见之必然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就简单说
高洋是我的前辈作家恐怕也是台湾唯一的一位历史小说专业作家就这么说吧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是任何时间我出入后来大家称呼的东区十之八九是为了赴高洋之约他当时借居在联合报老板所拥有的一间东区公寓里以竹笔之嫌供职于报社交稿就算上班也是在东区
吃饭喝酒还有不吃饭但是喝酒以及喝酒又喝酒也都是在东区通常是他一个电话打到龙潭我窝居之处一句话问我什么时候进城啊这就算邀约了我的答复也总是现在出门一开始的两三回他总会补上一句欠你的债务今天要清一清
他说的是我们一起参与过一次联合文学主办的作者与读者联袂赴日旅游期间发生的事情高杨是个不耐团体生活的人游程未办就只身拖队先回东京住进了新宿王子饭店即使大队稍后赶去和他也是河水不犯井水凑巧的是我和他都在正式的旅游结束之后多逗留了两天
我的任务是给当时尚未三通的对岸亲戚汇款他则是要去神田神宝町买书我没有料到就在大队人马解散之后第三天我完成汇款任务归来却见他一个人在旅馆地下一楼的大厅之中显然坐困愁城
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打开了房间冰箱里头每一个格子里的饮料的盖子却不知道那盖子一经触动就要收费他找酒不着捐的不曾入口房费里却得支付大约 30 罐饮料钱加之以语言不通和柜台人员起了冲突我为他排解了误会之后他低声问我你还有没有富裕的钱呢他的意思是要借
他还想再待几天逛逛神田买买书吃吃喝喝但是他已经一文不明了最后大约是向我借去了两三千美金确实数字我也记不得了然而最初约我见面的几回电话里他总是这么说欠你的债务今天要清一清了
我们最常约的地方是环亚大饭店二楼的日本料理店吃淮石料理喝 XO 但是他并没有还钱两三次之后我才意会过来"清一清"这三个字在高杨的意思来说从来就不是还钱而他付的酒饭钱早就不知超过了借贷额的多少倍
如此定交前后多年我才发现除了应酬之会点头之交高杨没有朋友有一年除夕我回父母家他一个电话打来说我就猜你是进城了我问他在哪过年他说在国联大饭店订了一个房间正在自征自艾问我可能出门供饮否我说大年下要陪父母他说也应该
之后我们互拜早年我也没多想然而日后思之不免无然他孤身之隐怕不年年如是再仔细一想国联饭店离他借居之地供职之所都不过咫尺之遥花一把钱在满城的暴竹声中换个环境给自己装点一点异样的生活情趣我怎么想都觉得苍凉得很
那个年后我主动联系他的时候多了约的人是东家但是从来不离大黑店方圆一里之内所谓的大黑店是一家外销成衣店大尺码怪风格新潮设计与一般委托行货成衣店极其不同有一种独立的野性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但是据上个世纪末的城市观察家和后现代主义论者声称
大黑店就是当时东区这个概念之下新商圈的集合中心以及精神核心它意味着西门町的没落意味着新潮文化的起源意味着一整个世代通过黑暗期的黄金年华有一回我呼发奇想说要带他走远一点不要老在东区混到中山北路德惠街农安街那一带见识一下美式酒吧
带射标的他答应的很快可是我一局 Mickey Mouse 没打完他仰脸在酒桌上已经睡着了待他悠悠醒来说了声不过如此我说这种射标运动源自英伦风靡欧美凡有霸台处即能射飞标甚至还有国际赛事的但是他仍然坚持不以为然说你要刺激一点的我们去玩一个地方于是
下半夜我们又回到了东区东化南路沿着白光大厦一侧转入东风街第一个十字路口西南角上从街面看去窄门旁窗小灯黑一片朦胧去无人踪高杨领头和门上值班看守的打了个招呼再开一门里头敞亮了也清凉了更感觉闹轰轰起来
人生吗不完全不是人生是叮叮当当 怔怔从从稀里哗啦 奸杂着高亢尖锐的电子乐人呢人是一个一个安静而专注的端坐在高矮不等的凳子椅子和沙发上人们操控着拉杆或者按钮和面前闪烁着十彩金光的一幕搏斗着偶尔微笑时而叹息
彼此没有一眉一眼的对照这里是一个赌博电玩店依旧是高阳领路带我进往地下室走去那儿有比楼上看似寻常客厅更大不止几倍的空间一样的敞亮清凉一样的叮叮当当蒸蒸丛丛稀里哗啦也许是赛车也许是战场上的电子配乐高阳捡了副相邻两个空位的机器坐下
直指他左边的空位示意我做他则从香港山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两张千元钞让穿尼子坎肩的侍者给换了两篮带臂接着他跟我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在我的面前是一台俗称 777 的吃饺子老虎机大约过了半年不到 777 成了 7777
画面由三乘三格变成四乘四格感觉到在拉饼的那一刻操控上更精进繁复而且贴近高科技了总之毫不夸张的说那是我成为赌徒的第一个晚上同样是在东区东华南路东峰街口再往南走不几步东华南路二段西侧
有一栋在当时看起来极其宏伟摩登的大酒店名字也和附近的什么财神大酒店国联大饭店三浦大饭店迥然不同它就叫碧富邑日后拆除重建成办公大楼的碧富邑已经全无昔日的旧貌
而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它极度夸张的一楼挑高大厅以及置于其中的超长回旋楼梯见证了当时台北人刻意展现其奢华炫耀虚荣以及无所事事而引以为傲的气质在许多人的记忆里那个大厅的挑高都不一样有人说占了三层楼有人说占了六层楼有人记得挑高数十米不一而足
我记得的则是白天里这有开不完的娱乐圈记者招待会入夜之后则有穿流不息的盛装美女和流连不返的记者那时节狗仔不够多也不够坏眼尖的记者在累积了够多的记者招待会经历之后就会知道哪一些盛装美女是娱乐圈里头出来混外快的
外块如果实在不好混那样一个宽阔的大厅也有足够幽暗的角落能够聊视遮掩姑娘们疲惫的容颜和憔悴的神色只不过碧富翼还有它的生意当此地已经俨然成为文化娱乐圈最负盛名的约见之地
但是一个数百平那样空荡荡的大厅原本是设计了来不从事寻常买卖的空间一旦招风引蝶而且远近持名却又怎么好不低调的运用呢不久之后极简主义室内风算是低调的被保留住了至于不能不赚的钱又是怎么赚的呢某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傍晚
我在前往 777 的路上經過 B-1 原本只是想進去躲躲雨吧不料一推開玻璃大門就發現大廳裏每隔幾尺就設置了一張沙發面對沙發的則是一張看似茶几的電玩機台有的是小蜜蜂打外星戰艦有的是坦克大決戰
有的是水果盘音响的确也是叮叮当当 铮铮丛丛只是声浪不大也没有喇叭的稀里哗啦无论什么都显得高雅宁静一点接着我就在一张机台边上看到了正在抽着烟按着水果盘的我的上司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主编高信江高信江不但是我在中国时报的上司
也是一把把我拉上报纸俯瞰编辑台的师傅我该叫大哥的但是无如还是随着人叫高公那一年他也还只有四十出头高公发现是我脸上透着些尴尬仿佛做了什么不大应该的事他说约了人但是对方迟到我私心想或者是他约了人可是故意早到了来打水果盘一味可知总之那一天我告诉他
我知道还有个地方也有水果盘可打而且不会像毕富翊这样过路的人人都看得见也人人都认得清说到后来我说干脆早一天我带你去吧他说干嘛还早一天呢现在就去啊我说你不是有约吗他说不管了我们走吧那时候我死心又想其实应该原本就没什么约好了高阳带我的路我又带高信江的路
有句话说 You will never know where education stops 这句话说的太对了世事往往无心插流不料却百年树人高信江显然迷上了高杨带我发掘的这一方洞天福地而且显然去的比我还勤快我去的时候总碰得着他至于我没有去的时候似乎他也不常缺席他甚至还带了新战友也是我认得的人
此工无论置身何处总是三箭头花色西装笔挺与西装同花同料的小礼貌花领结 Stick 斯蒂克也就是拐棍完全一副英国绅士派头他叫劳斯光我从 18 岁就读他的中国哲学史劳斯光告诉我他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吃饺子老虎也绝不碰什么坦克车水果盘我问他为什么
他操着湖南腔的国语很严肃的对我说那些赌戏没有格调劳斯光是个心思活泼感知敏锐气质灵动的人他在 777 击台前气定神闲从容不迫有时应该说经常停下投币或拉饼的动作望着分割画面沉思有时竟长达数分钟之久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也从来没有问他在想些什么我总觉得他那些考虑毕竟是多余的因为他永远只投一个代币任何考虑似乎都只是他对于拉下手柄之后落币多少的无力猜测吧其间既没有战术也没有技术所有的不过是他偶然间绽放的微笑而已除了第一次师父领进门之外
我和高杨永远坐在相隔甚远的角落高信江呢由于打水果盘的缘故总是一个人在楼上我称之为客厅的场子里老四光就不一样他总会捡一个离我最近的鸡台不时的亲身过来和我说两句闲话说什么呢有一次是说他觉得我写小说总像是在走钢索为什么不到平地上跑两步让大家看看
有一次是说他觉得高式打法总有一天会出大问题至于什么是高式打法呢就是高信江打电动玩具的手段总是一次下满注如果拿吃饺子老虎来打比喻的话每一拉饼就丢下五个代币劳斯光认为每一集都像神风特攻队这种完全消耗战斗力的打法到头来一定会溃不成军还有一次
他跟我说的居然是他写了一首诗嘲弄先前在哈佛任教的汉学大家杨连生那是一首七律听起来声调用点都极为入港可惜我当时在意的是赌只记得那首诗的第一句瑞鼎重楼掩刺云说的好像是哈佛大学汉学中心的一栋建筑赌赛是和机器相搏斗
消费者就是花钱来浪费生命而已高杨是最早入门的先行者也最早因为生病而退出我始终没有问过他连年买菊究竟十本若干我们四个彼此牵连的赌鬼在那一两年里或许两三年间吧渐渐的只是在场中擦身而过的时候微笑打招呼
居然成了点头之交因为各顾各的还就是不同赌盘赌具上的叮叮当当 铮铮冲冲和稀里哗啦而已多年以后我和高信江在北京重逢那个时候高阳已经因为多重器官衰竭而病逝劳斯光换了外地县市的某大学任教已经不在台北出没
高信江则远赴北京去打一片不需要他打而他也打不下来的江山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混着那天我因为某一个短期活动赴北京和高信江有一次难得的夜谈说到无话可说他忽然问我还拉爸吗我说不拉了我也反问他还打水果盘吗他也苦笑着摇摇头说赔进去一百多万早就不敢再玩了
我说其实我也偷偷算过一本账我大概砸了二三十万进去高信江说听说老四光前后玩了两年居然不输不赢全身而退真厉害毕竟是哲学家接着他问我有没有觉得那个场子有一种特别让人放松舒服的感觉我说特别敞亮清凉
她说有人告诉我那种地方冷气机里会吹出来安非他命我说那要花多少成本她说不知道真不知道我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不赌的但是我没有告诉高信江那是我的一个秘密我现在告诉你最后一次我去厂子一楼客厅换代币的那一天初纳小姐把收放现金的抽屉拉开的老大
我一眼看见里头是密密麻麻的窄小空格每一格里都放着一个小本子五颜六色但是大小款式则一模一样我领了代币走回地下室的时候回过神来那一格一格的小本子都是存折我临坐的这些哥们就是把存折压在柜台上的苦主
那天我打完了最后一篮代币一个人走出东风街沿着东化南路走到和平东路再走到和平西路最后走回西藏路的家天亮了我爹问我忙到这会儿啊我说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