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从幼儿教师岗位退休的王瑛，穿上灰蓝色工装，走进东莞虎门的一家新楼盘，成为一名清洁工。她一边做保洁，一边写作：“我们只是拖地、擦地板、擦阳台，这样的生活，比灰尘还陈旧……灰尘进入房间，随便到哪里都是一场降落。”

2025年初，这些文字变成铅字，5万字的纪实散文《清洁女工笔记》在文学期刊《作品》刊发。王瑛用质朴自然的文字，记录了东莞清洁女工的生活现状，塑造出大量鲜活、真实的“小人物”形象。这部作品入选中国作协“奋进新征程、书写新史诗”重点扶持项目，预计今年内将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从四川内江来东莞的第17个年头，王瑛的“文学梦”结出了累累硕果，她的散文新作《翻转的村庄》刊载于《花城》杂志第三期。在这部回忆故乡的作品里，王瑛讲述了四川老家柿子湾亲人的命运、村庄的风物。

在中国当代的文学版图上，越来越多像王瑛这样“不起眼”的普通人正用自己的笔描写日常生活，一部部带着汗水、尘土与烟火气的作品，从田间巷陌走进文学殿堂……

在东莞找到人生目标

羊城晚报：您是哪一年来东莞的？

王瑛：我其实来过东莞两次。第一次是2006年，朋友介绍我过来做保健品，主要面向本地人，但是我不会说粤语，所以后来就回去了。第二次是2008年，四川发生了地震，朋友在东莞帮我找了一份幼儿园幼教的工作。当时带着400块钱，坐了40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东莞，一待就是17年。刚来的时候很不习惯，经过一段时间，慢慢适应了。

羊城晚报：开始来不适应，为什么一待17年？

王瑛：这边人气很旺，周围有很多工厂，能看到很多年轻人。这里的节奏是高速的，我喜欢这种快节奏，因为感觉每个人都在忙碌，很有创造力，感觉自己也被点燃了。孩子是最干净、最纯洁的存在，诗人是长大的孩子，所以，和孩子们相处对我来说不是烦恼，而是快乐。

羊城晚报：您认为东莞的文学氛围怎么样？

王瑛：真的很好！东莞文联、作协的人，都非常热心。我记得大概是2013年，我来东莞的第五年，当时一直想找东莞的文学会组织，但是一直找不到。有一天路过虎门报社，机缘巧合就进去了，遇到虎门文学会的王会长。我跟她说了我的想法，就顺利入会了，东莞作协有文学活动他们都带上我。东莞虎门是我成长的地方，也是我找到人生目标的地方，我对这片土地充满感恩。

“要过得和别人不一样”

羊城晚报：您的写作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瑛：大概是在学校读书时开始的。初中的时候，老师会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读给全校的学生听，这激发了我的写作兴趣。

初中毕业后就没上学了，但一直没有放弃阅读、写作。一开始就反复看语文书里的文章，后来，帮我二哥带孩子，他家有很多书，比如《内江文艺》《沱江文学》之类的杂志。那时候我看了很多书，也继续写作。

一开始，写作就是随意地记录。后来，有朋友看到《沱江文学》在招生办培训班，我跟着进去，就这样开始写作。《太阳诗社》点燃了我对诗歌的热爱，有老师的指导，还有一个诗歌群体，那时候就开始写诗歌。大概20岁时，我写了一首关于沱江的诗歌，发表在《沱江文学》上，那是我第一次发表作品。

羊城晚报：当时是什么感受？希望通过写作出名吗？

王瑛：能找到一个地方安放自己的文字，这本身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我从没想过出名这件事，觉得太遥远了，只是希望生活能更丰富一些，能过得跟别人不一样。

我出生在四川一个偏远的山村，村里没什么书可读。后来我离开了村子，有些女孩出嫁了，我心里想，我要跟她们不一样，我有自己的目标。那时候我还写新闻报道，投稿到县城的广播站，每条能赚两毛钱。

开心或不开心的都想记录下来

羊城晚报：您幼教退休之后去做清洁工，找这第二份工作是出于生活的需要，还是出于写作体验的需要？

王瑛：其实我退休的时候，还在写关于老家那个村庄的故事。这个村庄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它给了我十多年的生活体验，我一直想把它写出来，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去表达。

退休后生活的压力还在，孩子还有房贷和车贷要还，没办法完全停下来，所以我就去应聘做清洁工。在楼盘当清洁工，感觉很新鲜。看到那些漂亮的楼盘设计，还有接触到的保洁工、服务员和其他年轻人，都让我感觉很新奇，也让我重新找回了活力。在做这份工作的时候，感触很深，就想着把这些人和事都写出来。

羊城晚报：清洁工这份工作难不难？

王瑛：说实话，一开始挺难的。工作第一天回家后，当晚就想辞职了。因为这份工作的要求很多，比如搞卫生时，抹布还要分得很细，擦玻璃的、擦瓷砖台面的、擦木地板的，甚至擦书架的抹布都要分干湿两种，条条框框太多，让我觉得有些吃力。

羊城晚报：幼教老师到清洁工，心里会不会有很大的落差？

王瑛：还好，对我来说，教学和清洁工只是分工不同而已，我并没有觉得这份工作不好或者低贱。

羊城晚报：书里写了很多工作的细节，您是怎么把它记下来的？

王瑛：手写、录音都用上了。工作时，清洁工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楼盘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在生长。这种生命力、活力会打动我，想都写下来。不管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我都会想记录下来。可能这就是文字的魅力所在吧。

羊城晚报：当时那些同事知道您在写作吗？

王瑛：他们不知道我在写作。

还有三本书要写

羊城晚报：您是怎么看待“新大众文艺”“素人写作”这些标签的？

王瑛：我认为文学是无界的，每个人都有资格也有权利去写作，只要他有这份感情和热爱，只要他关注生活、生命，都可以写。至于能不能写好，那就取决于你的阅读积累和写作能力了。

羊城晚报：跟科班出身的作家相比，写作时心里会感到自卑吗？

王瑛：自卑倒不会，但是确实有自己的局限性，尤其是遣词造句，有时候我想表达一个很深刻的体会，但总找不到精确的语言，表达不出内心的感受。后来我发现，这不仅仅是语言的问题，更多是经验的问题。当你只靠想象写作的时候，没有真正深入生活，没有亲身体验过，是写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的。

当我真正深入到生活中去，写作就变得很顺利了。就像我写《清洁女工笔记》的时候，从2月28日开始记录，到8月29日就完成了8万字。以前写作从来没有这么顺利过。我想，这就是因为我有了真实的生活体验。所以，你说的素人写作也好，新大众文艺写作也好，其实都离不开生活。只有真正融入生活，才能写出有生命力的作品。

羊城晚报：我发现您记录生活的时候特别坦诚，不会刻意过滤掉“脏乱差”的部分？

王瑛：每个人都在面对生活，如果我们能够真实地去生活，就会轻松很多。我觉得伪装是很辛苦的。写的时候我既没有隐瞒，也没有修饰，就是把那些真实的东西写出来。我想，真实会有力量吧。

羊城晚报：接下来是继续打工还是以写作为主？

王瑛：前段时间我还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去那所幼儿园找份工作。他们可能不太需要老师了，因为年龄限制，不过他们缺保育员。但是我手上有三本书要写：一书是关于我家族亲人经历的生活故事，二是关于酒店保洁经历的，第三是关于卢屋村的生活。所以，我现在还在纠结要不要继续打工。

羊城晚报：您之前说过，您觉得自己是背负了一种文学使命的，怎么理解这个“使命”？

王瑛：写作是接触文字的，文字是神圣的、庄严的。让我们的文字去表现有价值的东西，才真正有意义。所以写作是有使命的。比如我们写清洁工，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看到了他们生活的难处，另一方面是想帮他们找到生活的出路。就像我写到的一个广西大姐，她负责扫落叶。她跟我说：“春天来了，虎门的落叶好多。”我就告诉她：“大姐，以后你可以换个工作。春天来了，马路上全是大树的落叶，你扫也扫不完。”那个大姐听了之后就醒悟了，说：“对哦，换个工作。”

文学是有使命的，当然，我们自己也不是高高在上，而是要读很多书，看得更远，这样才能给别人启发，帮助到别人。这就是我对写作的理解。

策划｜孙磊刘颖颖

采写｜孙磊朱玺文

导演｜刘颖颖彭泽祥

摄影｜唐德荣彭泽祥

剪辑｜林添杰彭泽祥

包装｜余梓涛周敬雅

题字｜索耳

出品｜花地有声工作室

总策划 | 任天阳

总统筹 | 林海利

监制｜陈桥生

统筹｜邓琼何奔吴小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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