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节目当中要为大家介绍的,这是毛尖写电影的《夜短梦长》。毛尖可以说是现在华文世界里面写电影的第一号的重要的写手,毛尖擅长于写电影,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当中,她写过许许多多的电影的评论。不过,毛尖之所以能够有这样的一种非常特别的电影写作上的地位,正就在于她不只是写电影的评论。这本《夜短梦长》不算是电影的评论,是她给她自己在电影的认知、电影的解释上面的一种新的挑战。 在自序里面开头她就说:电影评论写了20年,影评人也逐渐成了让人阳痿的身份。不过好在电影辉煌过一百年,看完烂片回家看个牛片,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烂片也有烂片的好。 写电影评论,她看了很多很多的电影。不过重要的是,这样的一个背景,在毛尖的文章里面没有被遗忘掉,那就是电影是有它的历史的。所以当毛尖写电影的时候,她很少单纯就只是写当下她要讲的这部电影。不过即使是这样,20年写电影评论下来也很显然,毛尖也觉得有点累了,或者有点点厌烦了。所以她继续告诉我们,到了2016年、2017年发生了些什么样的事情。 “2017年开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一部电影,好像被一种奇怪的电影虚无主义笼罩。我准备弃绝电影重回经典文学的怀抱。我一天看一本小说,重温《傲慢与偏见》,重温《红楼梦》《金瓶梅》,怀着脱胎换骨的决心,坚持了半个月左右,但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她说,在一家服装店看到老板在搜亚兰·德伦(即阿兰·德龙,下同)的照片,这是二十世纪中期法国的重要的大明星,他说他门口摆的这款风衣,据传是从亚兰·德伦电影里面复制的。所以她一看,诶,她就认出来了。她认出来这是亚兰德伦演的电影《午后七点零七分》(又名《独行杀手》),她马上回家翻出一堆这个电影的导演梅尔维尔他导过的电影,重开影戒。所以回头想想,离不开电影了。因为对她来说,电影不只是她生活的度量衡,而且基本上电影就变成了所有的一切。 但她的文字,这是毛尖的特色,她是这样说的:“半辈子过去,电影不仅成了我生活的度量衡,一节课是半场电影,时间都是用电影算的。一个暑假是一千场,四年大学那就是两万场。如果人生可以活一百岁,那就是活过了四十万部电影的时间。” 不止时间是由电影来衡量的,更进一步的是她跟电影之间的关系。她又引用了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恋人絮语》本来是写一个人跟你的恋人之间会度过各种不同的阶段。哪些阶段呢?沉醉、屈从、相思、执着、焦虑、等待、灾难、挫折、慵懒、轻声、温和、节制等等。对于毛尖来说,当然带有一点夸张地说,这都是她跟电影之间的关系。 所以2017年,她又重新写跟电影有关的文章,又重新看电影。不过她写的就是这本书里面所收的非常不一样的文章,她替《收获》杂志写了一个专栏,这是一个影视小史,每一篇呢,她都有一个主题。可是这个主题怎么来的,她等于给自己一个课题,也就是每一个月,她在写《收获》的这个文章,写到最后一段的时候,她会预告下一期的文章,她到底要写另外一个什么样的主题。可是当她写下这句话的时候,说:哎呀,我下个月这个专栏接着要谈什么。其实她对于到底这个主题怎么谈,她没有想过、她也不知道究竟要写什么,可是先把自己应该要用这种方式整理电影小史的方法固定下来了,等到下个月真的要写稿的时候,再来依照这个主题去搜寻,应该写哪些电影,应该用什么样方法来写。 所以一方面,这本书的这些文章有一个紧密的主题,把所有的电影透过“历史”的这个角度,把它们串在一起。但是另外一方面也有一种即兴性,意味着当她决定要写这个主题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她想清楚了哪一些电影要写进来,用什么方式来写这些电影,而是她给她自己的一个如何整理电影的一个挑战,也是一种趣味。 在读毛尖写电影的文章有一种过瘾,那是如果你读的是她的影评,因为不管是好的电影或者是坏的电影,她都有跟别人不一样的方式来予以描述,来予以评论。对于好的电影,她会非常深入告诉你,这个电影对她来说“为什么好”,也就是说不是单纯地看热闹。说哎呀,演员演的很好,导演导得很好,然后呢整部戏很好看。她会告诉你非常非常清楚,包括在影史上面,它有些什么样突破,它做了一些什么样的典故,它有些什么样的隐伏的伏笔;这个导演或者是这个演员,在电影里面的表现有些什么样的突破。还不止如此,有的时候看她去批评一部烂电影也非常非常的过瘾,因为她会找出带有那种犬儒跟讽刺意味的方法,告诉你说为什么这个电影这么难看,或这个电影不值得被肯定。 不过除此之外,读毛尖的电影文章,另外过瘾的地方是——处处都有电影史,她有一个非常非常广大的电影资料库,在她的脑袋里面。因为她随时可以在这里想到一部电影,那里想到一部电影,然后呢,把这些电影史上的一些重要的作品,用她自己的方式把它予以描述,再串联起来。所以《夜短梦长》这本书,它的每篇文章基本上都是用这种方式写的。用这种方式,一来她提醒了我们很多,即使是影迷、爱看电影的人都不见得知道,或者都忘掉了一些电影史上的重要的影片;另外一件事情是,就算你没看过这个电影,你看毛尖怎么描述这个电影,都可以给你许许多多的享受甚至于启发。 例如说,第一篇一开头把时间推得非常非常久远。从电影史上的第一部警匪片开始说起。这部警匪片,它是Edwin Porter所导的《The Great Train Robbery》(译名《火车大劫案》),多早呢,1903年。而且因为1903年电影才刚发明没有多久,这当然是一部默片,是一部黑白片;还有,它的时间没有很长,从头到尾只有11分钟。 那我们来看看毛尖怎么帮我们描述电影史上警匪片的开端。她说,Edwin Porter用11分钟的时间,非常流畅地讲述了四个匪徒抢劫一辆火车之后,被一伙巡警击毙的故事。这是大纲,然后再下来,她要描述Edwin Porter怎么拍。她说,除了电影出奇的伟大技术,这部电影令人难忘的是它的灰色基调——这个讲的不只是刚刚讲了理所当然,这个电影是黑白电影,所以有很多的灰色基调,而是它在呈现这件事情的那个道德,或者是伦理的判断上的“灰色暧昧”。 匪徒劫车了之后,有人去向巡警报警,而这伙巡警当时正在一个酒吧寻欢作乐,甚至趁兴放枪。之后,巡警人多势众,击毙匪徒,随后便蜂涌到匪徒散落的财物上。更暧昧的是,警匪打扮基本上是一样的,这就使得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成为悬疑;意思是说他的灰色来自于,他的电影拍了拍,你会发现是说,啊,警察和匪徒他们是真的有那么大的差别吗?匪徒去抢了的东西,但是等到警察把他们打死了之后,会不会警察就把这些匪徒抢来的东西据为己有呢?那这样的警察有比匪徒好到哪里去? 不过有趣的地方是,她说的“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成为悬疑”。在写作上这句话也是个悬疑,所以我们就很好奇,说那这部才十一分钟电影,它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怎么收尾的呢?毛尖说:电影结尾,整个银幕定格展现一个人物的正面特写,他举起枪面对观众开了一枪,然后直接落幕。因为在前面的抢劫和追逐当中,人物面部没有特写的呈现,所以开这一枪的到底是谁,是个匪徒,还是一个员警,一直有各种不同版本的说法。不过不管是匪徒还是员警,这一枪都让当年的观众非常的不适应,让今天的粉丝非常的兴奋。因为这一枪打开了正与邪的道德灰色地带。 ——这就刚刚说的,为什么这个电影有一种灰色的基调。之前在银幕上面打来打去的这些子弹,是为了抢劫,这是匪徒,或者是为了反抢劫,这是警察打的。但最后一颗子弹不是,他什么都不是。因为他打谁呢?他打的是无辜观众席。打过来的无名的子弹,来自于没有人可以预测,谁也说不清楚来龙去脉的“现代丛林”,这一枪就是现代一幕谋杀的第一次枪声,预告了再也封不住的伤口。 这是毛尖精彩的地方,因为她在讲电影史的时候,她的电影史是这么样的鲜活,她告诉我们电影史上的第一场谋杀,谋杀的是谁?谋杀的是观众,是观众在枪口底下被打了一枪。从此之后,电影史上的谋杀就非常非常的有意思了。 电影史上的警匪片、谋杀片当然非常多,多到如果你要写一篇这种文章,关键就在于,一个有眼光还是没有眼光的写作者,那就是你要选什么样的电影来写。例如说,讲到警匪片有很多影史上面大家都知道的那种“名片”,你要写这种名片吗?那如果你就写这名片的话,你怎么写得跟别人不一样呢?还是说你要挑出一些特别的影片呢?毛尖就选了非常特别的影片。 其实我自己觉得我电影看的也不少,但这部电影我真的不知道。她选了1940年代英国的一部电影杰作,她之所以选,因为它对于老派谋杀进行了集中的戏仿和嘲弄。这部电影叫做《Kind Hearts and Coronets》(中译:《仁心与冠冕》,下同),这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呢?我们休息一会儿,回来告诉大家。 注: “杨照书话”系列节目由杨照和方所联合制作。 本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 若需转载,请注明来源及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