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今天是我们爱情课的第三课，背叛爱。

听到这个词可能你已经开始觉得心碎了，回忆起一些痛苦的时刻，身体像受到枪击一样，心脏连肌肉都感觉到在痉挛，在收缩。或者，如果你还没有谈过恋爱，听到这个词可能会感到害怕，为了躲避这个可能性而不敢进入恋爱。在爱情中受到背叛，确实是我们在爱中可能受到的几种核心的伤害之一，也是很多人不敢进入爱情，或者不敢再进入爱情的原因。

我们不从神经生物学的⻆度谈那种心碎的感受，而是来讲一讲，在爱情中受到背叛，为什么会令人这样痛苦。这⻔课一开始就在导论里强调，我们的课程不能帮人解决痛苦，它不是指南或人生经验分享。今天我们想问的问题，如果用小说家雷蒙德·卡佛的句式去表达，就是，“当我们经受背叛时，我们究竟经受了什么?”我们希望这些分析，能够成为我们理解自身、理解他人、接纳人生开放性的第一步。而理解与接纳可能恰恰是爱需要的核心能力。

所以，今天我们的课程有三个特点，第一，我们是从“受背叛的人”的主体视⻆出发，而不是从“背叛者”视⻆出发，所以我们不关心人为什么要移情别恋、吸引力的短暂与恒久、欺骗和依赖等等问题。第二，我们关心的是“受背叛者”的痛苦，这种情感感受，不是“受背叛后怎么办”“是走还是留”“如何改造对方”甚至“法律手段保全财产”这些实用问题。最后，我们是把“受背叛者”当做“受苦者”(sufferer)来理解，把遭遇背叛当做一种痛苦来理解(affliction)。

那需要解释一下，什么是“受苦者”?受苦者会纠结于什么问题呢?我们用人类学家的研究来帮助我们理解。

人类学家发现，不同地点、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化下，当人们遇到像亲人意外去世这样的悲剧，总会问出类似的问题，“为什么这件事会发生?”它牵连的问题还有，“为什么是我遭受这一切?”以及，“为什么在此时此地发生?”

大家注意，像亲人⻋祸，自己投资的P2P崩盘，小婴儿生重病，校园凶杀案，遭遇背叛，这种事件，和譬如“高考落榜”，找不到工作是不一样的。前面这种事件是一种意外的悲剧事件，它打乱了生活节奏，大家在概念上理解它可能会发生，但始终觉得它“不应该”发生，轮不到自己的头上。小说家厄普代克就曾经这样写，他说：背叛总像是“别人家里发生的悲剧”。

那大家看，受苦者纠结的核心问题之一是，在本质上，为什么世界要存在这样的悲剧?信宗教的人在这时会质疑“神究竟是不是正义的，善良的，为什么他要让这种悲剧发生?”这就是所谓“神义论”问题。那类似的是，在不信宗教的人，在凶杀案过后，人们想要给出心理学的解释，弄清楚凶手的人格。说他是反社会，说世界上总是存在变态者和坏人，也就是说，大家认可，世界上是存在恶的，人并不是全部性善的，这样来给自己一个存在论上的回答。

那受苦者纠结的核心问题之二，是悲剧和自己的具体关系——它为什么降临在我头上，背后有什么原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们很难将这些悲剧，用纯粹的偶然性来理解——我们会追问原因，非要得到一个因果解释，一个说法不可。

那关于人们如何理解和应对不幸，如何“追究责任”，在社会生活中把握命运，人类学有一项经典研究。它是英国人类学家埃文斯-普理查德上世纪30年代对非洲赞德人的研究。赞德人生活在非洲的苏丹地区，是一支非常相信巫术的部落。你可能会觉得赞德人和我们理解问题的方式非常不一样，很“原始”，但它恰恰能作为对比，帮我们理解现代人的思维。

在赞德世界里常常会发生的一种悲剧是，人坐在粮仓下休息时，粮仓倒塌了，人被柱子砸到。

那大家看，如果用我们现代科学来理解这个悲剧背后的因果链，那就是——第一，赞德这个地方白蚁很多，会把柱子给蛀掉，第二，粮仓又年久失修。那这两种原因并存下，也就自然容易塌。我们现代人同时会说，赞德太热了，人要乘凉，就坐在粮仓下休息。那为什么老张坐在那里休息时，粮仓倒塌了呢?我们现代人说，这是纯粹偶然。

大家看，我们能解释两种普遍的情况:为什么粮仓倒塌，和为什么人在某个时间出现在粮仓下。但我们不会去解释，为什么就恰恰在这个时间和地点的交织点，两件事情同时发生，普遍的情况造成一件具体的悲剧。这是我们的现代思维，一个司机酒驾，一个行人在过⻢路，这两个事件同时发生，司机撞死这个行人。我们对两条故事线都有解释，但二者的交织点，时间地点能相合的原因，我们认为就是偶然，巧合，之后我们可能诉诸于命运，可能说就是因为疏忽。赞德人不是这样想的。他们认为是巫术使得两种因果关系同时发生，也就是说，他们把灾难归因于社会生活自身，我得罪了谁，谁对我施了巫术，所以偏偏就在粮仓倒塌的那个下午，我才会坐在那里。

举这个人类学研究的例子，不是要大家像赞德人那样把悲剧归咎于巫术，而是要说明，我们现代人的科学信仰体系，恰恰是放弃了去解释两种因果链为什么会同时发生，也就等于放弃了去解释那个具体灾难发生的核心。

现代科学的逻辑可能会让我们觉得赞德人的信仰体系“太原始”，但科学其实也不足以完全去宽慰人。不免会有人无法放弃解释这个核心，这个“究竟为什么”的问题，为什么在这个时间发生?究竟哪里错了?究竟为什么是我?所以我们才会为自己的不幸去找各种解释，去寻找各种早已发生的讯号，比如，我做错了什么才遇到这个渣男，我在哪里看错了他，是前生的孽缘还是我没有擦亮眼，是不是星座犯冲？

那我们看，人在受背叛的痛苦和纠结中，也会问出这一系列“为什么”。下面，我们会分两大部分，先用一部小说《被遗弃的日子》，讲人受到背叛后的痛苦往往是对于“为什么”的困惑，和“我是谁”的纠结，这些问题涉及到主体性和依赖的问题。再拿一部来自于中国现实的研究《浮生取义》，来讲人关于“我没有做错什么”的纠结，和人关于“那该怎么办”的应对。这些问题涉及到尊严感和正义观念。

再强调一下，我们今天不是在教大家应对之术。我们是想跟大家确认，问出这些问题是再正常不过的。我们也想分享不同的人对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为给出答案，经常是向前走的第一步。

好，我们先分析一部意大利小说《被遗弃的日子》。作者是埃莱娜·费莱特，也就是现在非常红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小说的作者。《被遗弃的日子》写的就是“受了背叛之后”，能很好地解释我们的问题，所以我们拿它作为例子。

主人公是三十多岁的女性。有一天，丈夫突然说要离开她，和一个年轻女人在一起。真的非常突然，在四月的一天，吃完平平常常的午饭之后，她的世界崩塌了。之后主人公的状态是，第一，陷入嫉妒，脏话，暴力——也就是强烈的情感，无法抑制的想象力，和偏执狂一样的歇斯底里。她不断在想丈夫与那个女人有什么样的亲密行为。她陷入愤怒和自我厌憎之中。她几乎进入了一种非人的疯狂状态，她质问丈夫，你伤害了我，你正在毁灭我，难道你还让我现在要保持体面，当个好太太吗?

第二，伴随着敏感的，又是主人翁感官的“迟钝”，一种悬置了身体的状态。她开始忽视她的孩子，没法完成家务了。开始质疑各种感情的意义和自然性。有一天她女儿哭着找妈妈，这时她好像动不了似的，脑海中的念头却很清晰，是一系列质疑，“我应该赶紧过去吗?但是我感觉到的却是，虽然孩子需要我，我却丝毫不需要她。”大家看，她崩溃和愤怒的核心在于，她的自我正在分崩离析。此前她的自我与完整的家庭密切相关——她有职业，但她也是妻子和母亲，被具体的这个男人爱和需要的这个具体女人。如果没有这个家庭，她是谁?

她感受到的，其实是我们前两节课谈过的，人最在意的“主体性”的消失。她的生活全面碎裂的原因，并不是她”太爱爱情“，她太在乎对方，背叛给她的最大伤害是，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的身份是什么，在丧失了“被这个具体的男人爱着的这个女人”“妻子”稳定的“妻子和母亲”，这个身份后，她质疑自己过去的生活有什么意义，自己未来的生活将导向哪里。当然我们可以先剧透一下，让大家乐观一点。她最终没有发疯，她成为了新的自己，主体性被打碎后，又重构了。

刚才说的是主体性，现在我们来说“依赖”的问题。很多人会说，你不在乎对方，不就得了吗?不就能走出去了吗？

就仿佛问题在于受到背叛的人太在乎对方，只要不在乎，就能走出来。我在这里想强调的是，情感的核心性质就在于它是与他者构成的关系，它是朝向他人的，它就基于在乎和依赖。

所以说，第一，在情感关系中被背叛，它和来自陌生人的伤害不同。很多时候，在人最痛苦时，你恰恰需要背叛和伤害你的人给你爱，你所需要的那个人，那个唯一的人，恰恰也就是伤害你并可能继续伤害你的人。你向刀靠过去，你想去拥抱这把刀。这是因为依赖关系有一定时间的持续性，一个人突然走开，你还待在原地，虽然你同时在问那一系列纠结的问题。

第二，因此情感和婚姻带给人的绝妙启示在于，它会极其明确，极其强烈地让你意识到只要是关系的存在，关系是二人或者多人的。一个人不构成关系。一个人，无论性魅力还是情感价值，确实来自于、受限于他者的判断，它没有客观恒定性，它依赖于他者的认可、依赖他者情愿与你结盟，在关系中，你的价值是由他者为你定价。

关系具有一种本质上的“他者性”，因此我们才有了渴望，有了与他人联结的愿望，也自然就会有被离开、被不再爱的痛苦。

由于这种他者性，没有什么能让你彻底不被背叛，无论是美、魅力、时间、善意、承诺、共同的信仰、共同的后代，还是毒酒或者法律，或者是对对方的威胁。当来自你这方的无限努力，也不能保证你想要的结果时，人确实会产生无助感。而这个东⻄又非常微妙，无论你如何说服自己别责怪自己，告诉自己被背叛不是自己的错，都照旧要承认自己不足以令对方满意、满足、爱、想要进入稳定状态、想要有未来，等等。当你被他者定义为“不再是那个值得结合的人”的时候，你就被你们那个二人联盟抛弃了。

这种由于依赖而来的痛苦甚至不是历史性的，与文化批判者和激进者所经常谈的“一夫一妻制度的历史性”和“排他性一对一关系”的历史性无关，这个痛苦在一对多、多对多、开放式关系中也仍旧存在，只要爱存在，这样的痛苦就存在。

中国文化下部分男性的理想是稳定平和、没有嫉妒、后院平静的多妻制，其实在那种制度下，照样有嫉妒和占有欲，所以潘金莲会出轨，李瓶儿会死去。

总结一下，情感背叛给人伤害的特别之处，其实源于人对于伤害自己的对象往往有深刻的需要和依赖。这点，不仅在爱情中存在，在亲子关系中，在友谊中，也都存在。

【淡豹】06 背叛爱（上）：为什么令人这样痛苦？ 15:02 Share

Matters流动课：悬浮课 / 爱情课 / 游戏课

Shownotes Transcript

【淡豹】06 背叛爱（上）：为什么令人这样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