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上节课，我们站在2019年，回顾了世界范围内，在亲密关系中发生的变革，今天，我们来讨论一个离我们非常近的话题，看看在今天的中国，人处在谈恋爱的关系中，处在婚姻中，会是一种什么处境。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大，我们要讲的是个小⻆度，不是代际关系、父母逼婚逼育等等问题，而是，处在婚恋中的双方如何看待彼此，呈现在现实中就是，双方对彼此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简要地说，我们觉得，今天在中国，恋爱和婚姻中，双方经常是一种相互占有式的关系。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种感觉：

第一，处在恋爱和婚姻中，人经常会有“处处紧逼”的感觉。对方会不断地向自己提出关于爱的求证。比如，如果你不让我随便看你的手机，不告诉我你的密码，就是不够爱我。比如，如果你的房产不是与我共有，你就是不够爱我。在这种关系里，像“爱”，像“承诺”，像“信任”这些词，都成为了一些符号，是人挂在嘴上的理由，是万能的替代品，能拿出来安全地自然地使用，替代了它们背后那些具体诉求——我说，我缺乏安全感，我情绪坏，我希望你让我觉得你在乎我，表示你愿意为这段关系付出努力，换言之，如果你爱我，就把密码给我。之后双方进入一种实际上是相互斗争的关系，给过密码后，连洗澡时都把手机带进浴室里去。

这种情况下，出现了这样的微博热搜：男人给女人剥虾，才是爱她。

第二，处在恋爱和婚姻中，人对关系的危机感会比较强。大家通常给的理由是，跟上一代比，如今我们的婚恋关系没那么稳定，中国的离婚率年年在提高。大家会说，在这种情况下，危机感自然会提高。换句话说就是，大家自然地把自己的危机感归咎于恋爱自由和离婚合法化。

但事情不仅是这样。我们这一代恰恰是在高度的对关系的不安全感下，对忠诚有高度的要求。

恐惧催生了限制与监管。这种忠诚指的不仅是肉体或者情感的忠诚，它已经演变成为什么状态呢?很多人想象的婚姻和恋爱，是一种彼此所属的产权关系。人的时间、收入、肉体都属于关系或者家庭，换句话说，并不是由人构成家庭，而是人身是彻底属于家庭的。

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出现这样的社会争论：已婚族可不可以喝别人的奶茶?副驾驶是否只能由配偶坐?男人能不能替女同事拧矿泉水瓶盖?

这些争论，表面上好像是理所当然的讨论，人在讨论与异性相处的界限。但如果我们进入讨论的具体话语中就会发现，很多人认为，一个人的配偶或者伴侣有权力去限制、去规定ta与异性相处的界限。所谓你爱我，就要尊重我的意⻅，如果我因为你替别人拧瓶盖而不开心，那么你就不能去帮助别人——在这里，是配偶的意愿优先于所谓社会习俗，反过来，社会习俗从本质上说就是遵从配偶的要求。在理论上讲，配偶享有无限的权力(power，不是right权利)。自己得尽量无条件服从。因此才会有那么多的谎言和欺骗，先承认你的权力，再确实做不到，再不得不欺骗你。也因此才会有那么多纷繁复杂的要求，和那么大的压力和负罪感。

所以，总结起来，我是想说，中国目前的转变，不仅和婚姻不稳定有关，还是因为产权观念越来越主宰了我们对亲密关系的想象。人们对爱的想象越来越要求合法登记、追求法律保护，要求社会认同，私有财产关系配合一夫一妻制婚姻制度。这样，爱的关系越来越与财产关系对应，人和人之间形成是相互专属的占有——亲密关系中的双方，往往互为彼此的财产，要求彻底占有对方的人身。当然这也有性别差异，男性要求女性的贞洁与对家庭的付出，女性要求男性的忠诚、财产、时间。

注意，在这里说“中国的情况”，不是指你或者我的具体一段婚姻恋爱中有这些特点。我们说的是中国的亲密关系愈来愈具有这样的趋势，社会心态越来越趋于把这种观念当成是正当的。

那今天我们从两个方面来说明这种情况，也是等于分析两种新的社会现象，新的话语，来帮助我们把握这种现实。

第一，是对陪伴的强调，第二是对照顾的重视。

陪伴已经成为一种宗教，“陪伴教”，这一点在中产话语里特别兴盛。陪伴包括陪伴爱人，也包括陪伴孩子，比如要拿出大量时间“给孩子念绘本”，即便孩子想要识字，自己读书。我们在前面的课程中讲过，爱的五种语言：有质量的时间，服务，鼓励，亲热，礼物。但现在我们语境下的“陪伴”经常不是指共同度过有质量的时间，而是肉体存在的“在场感”。所以我们看⻅那些在儿童乐园旁边了无生趣刷手机的爸爸。那些孩子在上课外班时，在玻璃外面看着孩子、提供所谓安全感的父母。

陪伴概念流行的背后，是现在处在婚恋关系中的人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女性对男性尤其会要求陪伴，因为一方面，女性在婚姻育儿中有时会有强烈的被剥夺感，感到不公平，希望丈夫也像自己一样，付出时间，另一方面，又对感情有不安全感，去控制和监视丈夫，他的肉体待在自己眼前时，才能放心。陪伴是婚恋中、家庭中表面上无懈可击的理由——总不能说我就是不想让你去参加朋友聚会，也不能说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或者，我猜疑你，或者，你出去玩，我在家里带孩子，我觉得不公平。这些都是真正的理由，但大家在现实中说的是，小孩子需要你陪伴，你不要出门。

于是，陪伴成为了一种相互监视，一种肉体监管。人只有给工作和家庭的时间，就做不了什么背叛家庭的事了。这很像政党对成员的管理，不断政治学习，写报告，老实说也没什么意义，但把你管理起来，但人不能干别的了。

这是“陪伴教”背后隐秘的“占有”——一方面指此刻时间上肉体上的占有，另一方面指对未来的占有，人已经有无限时间沉没在关系里，这本身意味着稳定，这种成本投入也更要求这种稳定持续下去。时间正是关系的代价。

第二，是“照顾教”。表达爱的方式，经常是照顾。

刚才提到，“爱的五种语言”之一，正是服务，那大家对比一下，我们现在时兴的照顾似乎特别广，什么都要管。比如，接送女朋友上下班，又比如，剥虾。

我们看照顾这个词，它所跟的宾语本来是小孩，婴儿，老人，病人，也就是说，跟的是弱者。但是我们现在时兴的是相爱的人之间的照顾，情侣之间的照顾。本来这个词应该出现在咱们的疾病课里，现在却出现在爱情课所检视的话语里。

而此时此刻，中国式的爱，核心是照顾，爱的话语和表达是，吃的好吗，睡了多久，睡眠质量好吗。回忆起父母对自己的关怀，经常不是鼓励或者理解，是她煮绿豆汤给我喝。爱人之间回忆起爱的片段，是我做早餐给你，我给你生小孩，我帮你点外卖，我陪你看病，我给你钱，你打针时我拉着你的手，冬天我在公交⻋站等你下班，等等。当然，往往是互惠式的彼此照顾，在不同的点上，照顾者也可能弹性互换。

照顾的爱，它的最高目标是什么呢?是无微不至。而无微不至是什么?是父母对刚出生的婴儿，是护士对不能自理的弱者。大家想，如果充分照顾成为爱的理想，如果爱的原型是父母对孩子，而且是婴幼儿的爱，那么它所化出的其他的爱的形式，肯定没办法逃开这种不平等。基于照顾也会有同呼吸共命运，也有熟稔，但也必然有“管”。你所关心的对象，是对生活细节，温饱，和银行账户。

从受照顾者的⻆度说，怎样持续获得照顾的爱呢?先要“惨”，把照顾变成一种需要，愈来愈病弱无能。

从照顾者的⻆度说，照顾的爱的后果是什么呢?家庭婚姻恋爱几乎自然会被视为一种麻烦，关系到“负责任”“麻烦”“累赘”“牺牲”“付出”，大量的时间和劳动。稳定的关系也常常意味着占有照顾的资格。别人不可以去照顾她了，只有我有权利剥虾给她，只有我权利接Ta下班。这样就把剥虾从一种莫名其妙的辛苦的劳动翻译成一种所有格。人就心甘情愿去做了。

从社会后果的⻆度说，这种相互照顾型的爱，是家庭在承担社会福利的范畴。所以⻓辈在要求年轻人结婚生子时，可能会说，“你想想你老了以后如果瘫痪了怎么办，谁照顾你”，这是用爱来换取延时的照顾。

学者李海燕在研究中国爱的话语时，她发现二十世纪中国有三种爱的话语：儒家的、启蒙的、革命的。她把这三种爱的原型称作中国并存的三种“感觉结构”。我会觉得，到了现在，到了二十一世纪，新的政治进一步压榨了爱的空间，现在的爱，表面上是一套关于心灵和情感的话语，但实际上是关于身体的。关于身体，但并不是关于性的，而是关于养生的——更安全的身体，有人照顾的身体，吃睡都好的身体，生病时在人帮助下能康复的身体。

那第三方面，来作一点历史解释，说明为什么会有以上这种新的“情感结构”。

人类学家阎云翔在东北农村作了三十年的跟踪研究，他发现，改革以来，在婚姻家庭方面，出现了以下几点变化：

第一，是家庭关系和家庭性质上的变化。家庭进一步成为私人生活的空间，夫妻关系愈发亲密，家庭中充满着情感表达。比如，大家想，以前，家庭和睦、子女孝顺会是理想，但夫妻相爱、父母对子女的爱并不是理想，尤其是，不流行不提倡去直接表达这种爱，现在就不一样了。

第二，伴随着家庭亲密化，“自我”在家庭中的重要性也提升了。家庭是个人实现情感要求的空间。人更自我中心了。婚前性关系更普遍，缔结婚姻的过程越来越独立自主，即便有相亲有介绍恋爱，也很强调自由意志。这也是“自我”的重要性的一个表现。也就是说，在家庭这个领域内，“私人”概念的重要性增强了，关于爱情、关于婚姻，中国人有了更强烈的要求和权利意识。

第三，这些要求和个人权利意识，并不清晰，也未必有共识，存在着阶层、性别、地区差异。同时，这些要求和个人权利意识，并没有激发一个比较完整完善的“现代性的自我”，像上节课提到的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所提倡的那种自我。

所以，阎云翔发现，在这些要求和个人权利意识下，产生的，却经常是自私自利的个人。他提出的概念是，“无公德的个人”，中国人不再受祖先崇拜和家族的控制，但并没有成为更好、更幸福、更彼此协助的个人。

回到我们今天的主题，我们会看到，人在婚恋关系中非常强调自我需要，同时把亲密关系当做实现情感理想、财产理想、性和爱的理想的单位。婚恋关系中，双方愈来愈相互依赖，家庭更加私人化。家庭作为经济共同体，作为合作社意义上的公司，作为法律单位和社会单位存在，每个合伙人都在保护自己的利益，同时又举起情感这枚大旗。以爱为名，通过感情实现彼此控制，是对于对方人身、时间、收入、感情的控制，以至于爱人之间这种陪伴、照顾性的养生和共生关系，变成实质上的相互占有，用付出换取提出要求的权力和资格。尤其是，在社会难以给予人安全感和⻓期的持续性发展保障时，人更要求在私人生活里得到幸福，靠亲密关系来实现自我，实现发展。

最后我们来总结一下。今天爱情中的这种占有和控制关系蛮可怕的。它不是，不仅仅是社会不稳定的后果，它背后很重要的因素是改革开放以来的私有制意识形态。

婚姻俘虏了感情，交换逻辑俘虏了婚姻，身体资本化，性别不平等，人生怕吃亏，急于控制对方，滥用自己处于“上⻛”时的权力，否则便如同错失了机会。在这样的社会里，真的很难有感情，感情是没有土壤的，易枯的，容易死的。这里的关系不是分享脆弱，而是利用脆弱。不是去考虑年龄、特权、身份、阶层、性、外表等等领域里的权力滥用，并且因此而羞愧，或者尝试让感情让家庭成为扭转这些权力机制的空间，而是利用这些权力，及时去变现机会，发展自我。

关系和家庭成为占便宜的空间，成为缺乏机会和上升途径者争斗的主要场所，生活伴侣成为用红布逗引的公牛，激怒它，操纵它，役使它，乘坐它，喂养它，看管它与它为伴，然而等它犯错，用它赚钱，以它为生。而这一切，所戴着的面纱，又是新巩固的家庭意识形态，要以爱与浪漫为唯一基础去缔结婚姻感情关系。也就是说，权力运行和使唤和操纵和诱惑都以爱为名。

我们是否可能拥有其他形态的爱情理想？

在这里我想引用作家王小波在小说《舅舅情人》中所描述的一种爱情理想。他的主人公所要的“绿色的爱”，是清清凉凉的，是⻜升，是自由感，不是脖子上挂着锁链束缚。王小波的爱情理想中也有恐惧感，但那是由于爱的感受带来对生命有限性的强烈感受，人会感受到一系列与死亡和永生、与自然和美有关的超越性的问题，在优美和崇高之中感到恐惧，而不是恐惧控制和占有。

这样的爱情如何能实现呢？这当然是非常困难的，尤其现在，全社会以尽可能多的去占有为生活理想，以产权关系作为生活的基础，感情中也就很难逃避人与人之间那种对肉体对心灵尽量占有的逻辑。但我们至少可以想一想，“别样的爱情”“别样的关系”，用想象力和憧憬作为挑战的方式。

我们的爱情这两节是讨论中国的情况。这节是谈“今天的爱情”状况，谈人对伴侣的要求，那到下节课，我们会谈这种要求并不是一种变态，它背后是严重的社会问题导致的深深的焦虑与恐慌。好，谢谢大家。

【淡豹】18 站在2019：今天的爱情是一种占有 19:05 Sh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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