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5 | 老朱：佛性不疑不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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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台北台北火车站台大医院丽水街京华街口一件血染的毛背心我的老台北没有一定的时空坐标甚至没有一定的善恶坐标很多时候很多事情连是非对错都显得模糊按法律说我在丽水街京华街口犯过一件伤害案犯在光天化日之下

在场的有我一个朋友他没有助拳但是若没有他的阻止我的罪行可能还要重上许多除了他之外在场还有没有路过的目击证人我当时并不知道也不在意但是一脸几十计重拳和快腿打的那人一件粗心的白毛线背心前胸上几乎染满了鼻血我算是出了气了

陪同我的朋友大概是觉得一件燃满血迹的白背心太显眼还让那挨揍的苦主把背心脱了扔在旁边巷子边的水沟里这件事过去了我不常想起想起了也没什么感觉好像打架或揍人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就是打了架揍了人而已这种事情就是会发生的故事是这样说的

应该说这是老朱的故事老朱是我父亲生病之后第十一个看护看护人员公司的老板亲自带他到病房说这个人非常优秀既勤快又和气老朱自己则说他不是干这一行的他原本在做生意生意垮了只好出来卖力气因为认命的缘故所以不像年轻人

这山望着那山高才吃一点苦就不太本分我终于放了心问老猪贵庚了他说他身体五十头脑四十心情二十老猪对付病人是有一套他让原本已经灰心丧志的父亲每天怀抱一丁点新鲜的小希望做父亲

比方说父亲能弯身从地上拾起一个橘子他就说好极了明天我们就可以拾起一颗莲雾了等父亲拾起了莲雾他就说太好了明天我们拾一只筷子拾起筷子之后他就说明天我们拾回文针其间从来没有一个明天父亲真的做到过可是多少日子下来

老猪总会这么说你看我们昨天连橘子还捡不起来呢父亲点点头接受了老猪的骗局老猪还擅长画工笔画可以比着一张三成五的照片画出一幅四开大的画像没事的时候他就在病床旁边支起画架给医生护士病人和病人的家人们画像材料不过是水彩

功力却颇似照相写实的大师我称赞他有艺术家的天分他说谈不上不过我是画佛像起家的把每个人画的都有点佛样大家就高兴然后他留了个呼叫器号码给我说有谁需要在家里头挂佛像的你给我介绍介绍生意话说过之后我并没有特别帮他留意这门生意坦白讲

谁有那么些朋友会要在家里头挂佛像呢而老朱似乎也没把这事放在脑子里正经一本的他总和我用一种有如学术讨论的口吻相互参详着彼此对于父亲病情的看法他认为父亲不应该吃太多的软便剂他说那是有依赖性的我照顾的病人都不必吃软便剂我用这个他冲我比了一根食指

然后提醒我干这行不能怕脏有时候怎么脏怎么有效我说你真的很专业他说你真的很废话老朱还说过他极不喜欢在口头上耍枪花所以从前做生意吃过很多的亏老婆孩子也不欣赏他可是他没办法就是一张硬嘴倔嘴刀子嘴

这张嘴不肯说好的但是喜欢吃好的别误会他在向病家讨东西吃老猪自己会做他只需要我提供一个小电锅和一只电汤匙医院当然不许家属和陪病员在病房开伙可老猪不同他都打点好了只要不冒油烟都在医事人员容忍的范围之内我想一定是那些老猪给画的佛像起了一定程度的作用

让人宽慈通融不少而在老猪的策动筹划之下那一年的除夕父亲住的十五病床和隔壁的十六病床还搞了个火锅大联谊我带饺子去的时候老猪一斜眉瞪了我一眼说怎么没有带大蒜素饺子配什么大蒜其实我是忘了可是没想到老猪笑了说你倒是很专业嘛他喜欢做人专业一点的

他是意思的是说做事做得不外行就拿父亲的复健活动说吧几乎每天下午院方都为父亲排有固定的课程在碰上某些复健师的时候老朱会特别摆下一张臭脸跟人说话的口气也十分不友善我问他为什么他的脸看起来像是给涂过一层大蒜他说他生来就是这样我说有时候还好

他说他看到这种人就想变脸这是没办法的事中华民国不管哪一行哪个专业十之八九的人都在招摇撞骗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专业我说你爸爸的肌肉都已经开始萎缩了还不让他戴护膝穿一身白制服就是医生了吗我老猪还穿白袜子呢老猪认为我们应该自备两个护膝

每天上午也练一练晚上也练一练不要只想着到课堂上排队等器材的时间都浪费掉了然后他非常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把病人往复健室里丢这个想法是不对的要把复健室里的东西带回病房里来这是个观念问题我父亲在 78 岁那一年才遭遇老猪的观念可说是个结束

他已经没有体力和意志成为一个重新站起来走路的人老猪说他消沉颓废比素饺子还没劲日子又过了一两个礼拜我发现病床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了临床的病家会向我抱怨老猪带他看画像的时候会毛手毛脚我父亲则说老猪按摩的手劲时而像是搔痒时而像是揍人

隔壁病房的看护居然告诉我老朱向他掉头寸听见这些的时候老朱都不在病房里事后他告诉我他去看牙医对于毛手毛脚的指控他的解释是人家误会了按摩手劲忽轻忽重则是他独创的松弛疗法至于借钱方面他说不是我借的我 24 小时都在医院哪花得到钱呢

借钱的是外科一对孤儿寡母的病人他从前照顾过那母亲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告诉我父亲个子高大得换新的轮椅和助行器才能够符合体型达到最好的复健效果我说好他说他已经付过钱了那一天一位护士告诉我请到老朱这种看护是我运气好我说为什么

他说他是那种爱管闲事乐于助人嘴上话不多手脚却比谁都利落的人我想起一些做大事却受冤屈被骂名的人这种人好像在中国的历史上特别多他们之中有的很能干有的很有眼光有的十分有魄力总在不太对劲的时代里挣扎着绽放些许光芒照亮黑暗的角落

却旋即被误会、贪污、构陷和侮辱我想得太远了可是老朱十分吻合这种角色的轮廓他不是善于替自己辩护的那种人我猜隔一天我去病房的时候老朱正在画一幅佛像临床抱怨过他的病假喜滋滋地告诉我这幅像是老朱画来准备送他的他还说老朱说

佛不疑不惧所以佛不生病也保佑人不生病老朱在一旁正色应道你别再胡思乱想就可以出院了免得坏了我的名节那时候我反而惭愧起来不过我惭愧的太早了些那年二月下旬我赴美国开一个研讨会行前和老朱碰了一面

正要拿一笔预付的看护费给他的时候他说你父亲在我手上难道我还怕你跑了不成回来再算吧十天之后我回到医院发现父亲落到另一个看护手上了母亲告诉我老朱不干了走之前向他要去了他带电的轮椅助行器以及呼吸充气椅圈防漏窗床垫等等费用

还预支了 20 天的薪水这还不算看护人员公司的老板还警告母亲倘若再不补缴过去积欠了一个多月的看护费用就不能再派员来照顾病人了怎么会积欠那么多钱呢我问道不是都按时给了老朱的吗母亲说老朱跟他们公司说我们家穷缴不起他把钱从中都给结下来了这也还不算什么

临床那一心巴望着能有一副手绘佛像的病假哭丧着脸跟我说老猪告诉他他要买点特别的画材画起来保证金碧辉煌佛光普照可是这种材料里掺和了金粉十分昂贵老猪不能搭上人工还赔了颜料钱于是那病假只好补贴了一大笔金粉钱给他

结果只剩下这个那病家指了指挂在病床对面墙上的一张草图还是十多天以前的进度满纸以极细且准又稳的硬心铅笔打上了密密麻麻的底稿其细腻精致有如清代宫廷御用西洋画师所画的那些个达官侍女图我在那底稿前面茉莉良久

听见隔壁那看护也来了那看护告诉我整层复健科病房的病家看护几乎都成了老朱的债主我们所有人的损失加起来不下三十万最令我气愤的是父亲的复健进度严重落后而且精神颓丧至极据说是老朱落跑之前惨遭他言辞羞辱了几次所致

老朱显然是计划好了的要等我离开的那十天才下手因为算来算去母亲这边的损失几乎是她额款总额的一半我是肉头是肥羊我能做什么呢不急我还有她的呼叫器号码过了两天我来到丽水街金华街附近一家熟识的餐厅我和那店东说明原委他答应帮我一个忙

设一个画佛像的局由这个店东拨呼叫器的号码找老朱等他回电话的时候告诉他本店景气不好看风水的说需要挂佛像一针来改运听说这号码的主人能画佛像特别众筹相聘这样做是要冒打草惊蛇之险

谁知道老朱是不是把呼叫器号码和介绍佛像生意这两个线索碾成了一股而只告诉了我呢不过十分钟之后他回了电话和店东约定第二天中午来店里头谈细节也许是怕拖久了又生变化老朱在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又连着打了七八个电话来向店中的试印生出纳等人

探寻景气风水的状况最后终于敲定当日黄昏就来店里头看看环境因为我自己冒充着电动的老父亲说一口扬州话约这位大画家前来喝一杯吃一顿老朱不该贪吃又心急的他在路口被我堵个正着去一旁劝拉我住手的朋友说当时的场面好像电影一样

我出手不轻把老猪打得浑身是血脑袋也肿了鼻梁也歪了一只眼睛也只剩下一条缝后来我才知道这一顿打并不光彩他其实已经快六十岁了他出生那一年正是抗战开打的那一年比他当初告诉我的年纪大了十岁至于那些骗取的钱他说都在广州街三水街的花样餐厅瓢光了

有一点他没骗我他的确是心情二十岁他那会儿还像小公鸡一样你抓到了一个骗子当街把他扁了一顿气消了旁边的人提醒你再打下去会出人命这个时候你能做什么我看了老朱一眼开始觉得他有点可怜了最后我把他带回那家餐厅让他去梳洗一番

同时打电话把他那家看护人员公司的老板叫了来那老板告诉我老朱是广东人早年在香港做生意结了婚有了子女一切都不算坏可是就犯了色戒拼上一个不该拼的女人我问老朱有该拼的女人吗他说说这些没意思总之老婆跟他离了婚带子女远走加拿大

他生意也泡了汤一个人混到台湾来能干什么呢听说大医院陪病员是个行当市场大机会多碰上出手阔绰的病家还可以狠捞几票所以就入行了可是没办法的事我喜欢玩玩他说他指的是女人别处的女人好玩的玩不起玩得起的不好玩

于是他发现了广州街三水街五州街一带名为餐厅实为银库的生涩场所你们家的钱还有向旁人借的钱还有公司的薪水还有我给人画像的钱画佛像的钱全都花在上面了他说我说应该说全都花在下面了吧他说说这些没意思那位阻止我闹出人命官司的朋友不忍地问道听说你画画画得很好

为什么不多画一点他的意思可能是劝老朱多干点正经事少过点荒唐日子可是我认为这纯属书生论证完全不着边际因为老朱的人生既以打炮为目的就不会把精力浪费在画画上可是老朱那只肿得像芭蜡的眼睛里居然掉下泪来随即说道承蒙你这位先生看得起

我当然不想再这样混下去了只要真有人看上我的画我什么都可以不做全心全意只画画的我说你不要放狗屁你老板马上就要带你回去了起码你得干看护干到还清债务才能去当艺术家老朱却一发不可收拾的流着泪说没办法我听见人家夸我画得好心里就难过你知道我不是天生给人拔屎把尿的

我猜想一定是受了那些潦倒艺术家传奇故事或者夸张传记的影响我和我那朋友呢也多多少少有存心帮助一个艺术天才的念头结果我的朋友当场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资助他因为他落跑这几天窝在重庆北路一家小旅社却嫖得连房钱都付不出来了我则一口答应

到广州街 192 号 7 楼的天香阁餐厅去帮他把那身份证赎回来他欠那里五千四百块钱的不知道什么花销他呢他的允诺是跟着老板回去好好工作偿债并且当场把行骗所得的款项写在一张张的借据上有的给了我有的给了他的老板

艺术家老朱临走的时候和我那朋友热情握手满眼泪珠所谓竟直手宁夜不数日之后我打电话到天香阁询问老朱此人是否欠款压证所得到的答复完全不错五千四百块钱一张身份证就在我准备再当一次傻瓜前去替他清账的时候他的老板打了电话来说

老朱又跑了还好这一次骗的没有上次多我一度怀疑这老板是一切勾当的幕后主使人可是继而一想不对嫖女人的工具就长在老朱自己的裤裆里干别人什么事老朱说过佛性不疑不惧我不应该随便怀疑人家的十多年之后我在某一天的清晨来到台北火车站崭新敞亮的大厅

准备搭高铁下台中去给一所知名的高中做一场关于小说写作的演讲就在东侧门边的 7-11 门口我一眼看见了那个挨揍的家伙十几二十年过去了他早先欠我的好几万块钱债务还是分文未了从外观上看他没有什么不一样也许顶上的白头发多了几斤

可是法思稠密人看起来也挺精神虽然还是一副晃晃荡荡游手好闲的模样却依旧显得很有几分精神乍一眼接触你会觉得他正准备展开很有精神很有干劲的一天我缓步走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算是带着点开玩笑的意思对他说还不还钱是不是还想挨揍啊

他绝技没有想到居然会撞上我就像我绝技没有想到居然会遇见他一样吧但是他显得很从容很沉稳无论是债务或暴力似乎都不构成半点威胁他毫无表情地说无论怎么说你打我我是可以告你这样说就太见外了吧我说老朋友见面没别的好聊了吗

我这时才注意到他身上还是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背心相当有风格的你不应该跟我谈钱的他仍旧面无表情接着说了句比出色的衣装更有风格的话我不喜欢谈钱这种事情他就是老猪我写过也跟很多人说过他的故事但是

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从容淡定地冒出这么一句让我一生敬佩的话来本集节目由正成集团赞助播出正成集团提供 ROADCASTER PRO 回音工作台 ROADPOD MIC 优化麦克风 SENHEISER 监听耳机皆由代理商正成集团赞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