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9 | 打表妹、電影畫報、從士林片場到花木蘭的婚禮
28:06 Share

《我的老台北》中影士林片場八哥和謝玲玲回到民國也回到瓊瑤的婉君表妹《我的老台北》沒有一定的空間坐標但是有時候人物就是坐標比方說吧我從來不知道士林片場的確切位置但是我永遠記得在一大片黃土十字路的底端

住着我的老大哥他就是士林片厂 1999 年我出版了城邦暴力团的第一册书中有个角色老大哥说的是我父亲的一个老侄儿张汉清工厂张汉林的汉清本家人的清在真实的世界里张汉清比我父亲大了快十岁可是论辈分我得叫他哥哥他跟着大导演李行在片厂当厨子

之后帮火干道具久而久之升上了领班在我上小学前后还经常因为他的关系有机会到片场参观拍戏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部戏就是婉君表妹那是一场两个小演员的戏男生叫八哥女生叫谢玲玲都是我这般年纪比我大个两三岁吧所拍摄的镜头

不过就是演三少爷的八哥从院子里走过看见屋里来了小表妹谢玲玲调皮的八哥隔着雕花窗帘朝里边扮了一个鬼脸就这么个不过一两秒钟的情节折腾了一下午期间不时的停工收拾景片调整灯光还有不知道干些什么事情八哥和谢玲玲就和我玩到一块去了

八哥教我们玩一种打巴掌的游戏两个人相对伸出手掌上下相合指尖抵住对方的掌根在下方的那个人采取攻势尽快抽出手反转下棋以打着对方的手背为赢手掌在上的一方不但要尽量压制对方还要尽快躲闪以让对方扑空为赢一个非常简单的游戏

可是到了后来八哥把谢玲玲和我都打哭了婉君表妹上演期间老大哥拿了招待券来我犹豫了很久很不情愿的跟着父母去看了看到八哥隔窗一笑手背上的疼痛和灼热之感油然而生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向八哥报仇而且把表妹婉君的份也讨回来从此以往

我不但相信电影里表现的事物都是真实的也相信电影的拍摄和电影故事根本是一回事三少爷不只会扮鬼脸还真欺负人婉君不只漂亮还真是个受气包只不过戏院里看不到完整的真相而已电影

不但在向人们传说一些个古老的故事片场里发生着的一切也都是这个故事的某个环节或补充这样想很蠢我知道但是当我诚心如此相信之后日子一长这个念头就融进了作品里去了许多年过去了我把这个小小的经验和体会告诉了胡金泉导演他咧嘴大笑说你是对的

不单电影是这样戏剧也是这样我的老师王靖之先生也曾经在诗经的课堂上解释十五国风作为民歌以体现各地风俗民情的时候他说古代的民歌现代的小说戏剧都不能只从虚构的角度去解释它的技巧那里边都有非常真实的生活面貌

这些个话我最初也只当作是鼓舞创作者重视以及发掘现实材料的泛泛之论直到静芝老师送我一本《嫁青丛稿》嫁是庄嫁的嫁青是青年的青嫁青丛稿是武寿真所写的人字边一二三四五的武接寿的寿真假的真嫁青就是武寿真的字

直到靖之老师送我这本驾轻从稿之后又重新燃起我对戏剧负载着某种召唤现实的具体使命这样的一种狂热武寿珍的叔叔武博纯是民国以来以一己之力推动全民通俗教育的第一人武昌起义前不久这位年方而立的叔叔忽然对武寿珍说

我很想叫你和野白将来都去做舞台剧的演员野白的野是陶冶的野白是白色的白吴野白就是吴博纯的长女也就是武寿珍的堂妹武寿珍接着回忆说他怕我不懂又解释着说就是去做戏啊接着他问我愿意不愿意我当时听他这样说心中很诧异怎么叔父会要我们去做戏子呢

他又说戏剧可以移风易俗是推行社会教育的一大工具静之老师和武寿真是同一代人他原本知道我有心创作虽然进了研究所读书未必有耐住性子做学问的能力和兴趣但是他似乎又觉得我不应该放弃这两种心智活动里的任何一样所以在送我假青从稿的当下

他就替武博纯一个希望子侄去当戏子的教育家他的动机做了解释王老师的话和胡金泉导演的话差不多他说你如果体会不到戏剧里的真实就没有法子编出动人的戏剧也就谈不上一风一俗甚至教化了可是怎么去掌握戏剧里的真实呢到头来还是得做学问

这几句话我消化了半辈子至今仍觉懵懵懂懂直到有一天王家卫导演忽然来台湾造访邀我参与一代宗师的编剧工作我才有了更踏实的体会早在找上我之前多年王家卫为了掌握故事主人翁叶问个人生平的经历还参考了大量近现代史中相当繁杂而漫幻的材料

有的材料真未难辨有的材料断烂不清有的受限于种种解释上的困难而不可定夺其是非更麻烦的是导演希望能够反映出大历史背景的许多道具或陈设细节时至今日还未必能够如实复制事实上在预备期

王家卫不但从叶问的后人处采访了许多身家资料就连北方山东河南河北山西这些个省份里头许多以泉勇著称的门派他也亲自踏查了一番留下无数珍贵的口头历史材料据说甚至还有的老师傅极愿意收他为徒弘扬本门武艺不是说了吗

怎么去掌握戏剧里的真实呢到头来还是得做学问然而王家卫还不满意就这一点而言他着实让我想起了已然无故多年的胡金泉导演胡导演平生所谢之小小得意有三其一是青竹竿其二是黑山红库的东厂福智其三是藤边的书香

他们分别出现在大醉侠龙门客栈和山中传奇里面青竹歌扩大了传统刀剑片武器的造型边界而且彻底颠覆了传统武侠影像的血光杀戮黑山红裤引领了不止一个世代以明朝宫廷为背景的影视作品对于国家暴徒的形貌想象

至于藤子边的书香则丰富了古代旅行者或者赶考世子风尘仆仆的行囊据胡导演亲口说的轻松不过就是看了一张玄奘西行记的造像图得来的灵感罢了然而这些在影像上影响广远的小小考据看来毕竟是问学道徒之中的事回到王家卫

我们一样可以看到以及剧院里看不到的许多繁琐的考究不容否认的那是促成我动笔写春夏秋冬第四部南国之东的一个动机在王家卫出现之前我已经在印科文学生活志上连载一个每月刊出的专栏栏名就叫《这就是民国》有一天王家卫忽然来电话披头只有一句话

你可不可以赶紧来香港一趟那个时候他的泽东公司就在天后捷运站维多利亚公园旁边远海摇尘视野聊一见面他却从容不迫的迎我站在大片窗前看街景然后说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曾经在清末宫廷中当差的裁缝流落在大石烂经营一个小裁缝某日

忽然来了一贵妇看起来容颜娟秀气质静好应该不是等闲的市井女子这个女子叫老裁缝给做一件袍子而且娓娓说来似乎竟是数十年前宫中曾经流行过的饰养老裁缝接下了这个活也收下了定金双方言明了取货日期时间在三个月之后

可是三个月过去了六个月过去了一整年过去了好几个整年也都过去了那女子始终没有来取见说到这儿王家卫说这个故事收录在我之前给你的一本书里是周晋那本《末代皇后的裁缝》吗我笑着说你考我书里没有这个故事王家卫也笑了如果没有那就是我乱编的

你只要看这个段子能不能编辑我们的故事里去就好了结果这个末代裁缝或者说末代兵飞的故事彻底被抛职在一代宗师之外十万八千里剩下的好像是叶问的大衣上掉落了一个值得留念的扣子

我们都相信那间挂在老裁缝墙上铺了不知几年灰的工装也许哀感顽厌也颇能呈现清末民初的颓废风华但是它可能就是欠缺静止老师所说的戏剧里的真实但是那趟往返香港 24 小时匆促之急的旅程毕竟不能说没有进度

王家卫一脚踢开了也忘掉了老裁缝之后紧接着跟我说我知道你忙我也不想多耽搁你的时间这样吧你可不可以就用你的专栏写一篇丁连山和博物鬼的故事他说的当然是印科文学生活志上的这就是民国专栏我说那是一个讲近代史的专栏王家卫说

丁连山和博物鬼的故事就是近代史的一部分不是吗他这个时候没有戴墨镜厚如酒杯底的深度近视镜片后边散发出灼灼的目光我从那一刻确信我们所面对的不是一部关于叶问的传奇电影而是一部叶问身后的历史的碎片如何拼凑出我们一直想象的武林王家卫问我你有故事吗

想当年郁满全球的武打明星李小龙返回香港影剧圈发展之初带着几分拜马头的礼数取得当时香港舞坛大佬叶问的首肯认可了李小龙少年时代曾经入永春之门算是一个合格的记名弟子如此李小龙在香港的跟脚才算是站定了

也才不期而然开启了中国功夫的纪元传说中的叶问本人早年从拳师保镖甚至到特务都有过显赫的资历真可谓混击江湖饱经世事人在风烛残年怎么还会去同一个英年武师邀明爵抢风头呢这投尸败门的遗解

不过是一场给香港影剧界武术界办起来的大戏有了任祖归宗的名目保定了江湖情谊的招牌才好做大拳脚行的各种买卖叶问李小龙分别于 1972 年 12 月和 1973 年的 7 月先后离世带着对李小龙的怀念却让叶问的名字也越擦越亮

除了一代宗师之外其余风吻王家卫要拍摄这个题材的电影公司和导演早就摩拳擦掌直不欲落人之后而把叶问捧成了一个生前无可盗死后得新生的角色不过这还不稀奇香港电影如此打造舞坛众神如方士玉黄飞鸿苏启尔等等早已硕见不鲜可是

王家卫的企图却大为不同他从来没有想要为香港或是中国的武林再打造一尊可以列入师尊祠堂的神奇他反而是要借着叶问在世人心目之中残存的记忆来勾引更多看戏的人对近现代史上的几个关乎国事大局的问题产生兴趣譬如说金吾体育会

和在地贵系军阀有没有除了传授武术之外的来往再譬如说在叶问壮年时代正值月人制月也就是广东人治理广东人呼声甚嚣尘上之际他对于这种思潮或者是归属意识又有多少自觉王家卫相信

把叶问还原成一个正常的小人物渺小的差不多像梁朝伟在《悲情城市》里饰演的林文清一样那样的话才能透过他的眼睛或心灵去审视一个时代的真实角落和确切面貌所以王家卫不停地想要追问

一个除了打德之外在情感知见遭遇运气以及各种生活条件上都平凡的无足倒栽的流浪拳师如何能够见证他青年时期所经历的大时代呢换言之打个比方吧那怀着遗憾的老裁缝并不是想再瞻仰一下宫中贵人的容颜或者是打听他的下落

他只是想看看那件衣服究竟做的何深与否这是做戏的人对于历史真实的一个悬念的确念念不忘如坐学问我在南国之东的某一个必须制造悬疑切换篇章的地方调弄了一记枪花我是这么写的王家卫随即自香港飞来飞机俯落地及租车直驱新店壁处

见面无他语第一句话居然是你那脖子还在吗脖子沿门托脖的脖那个铜玻啊王家卫所说的铜玻既曾经出现在我的作品之中也一直在我的床头那是一个具体的实物也是一个情感的允诺一个舍己妄生坎然帮助他人的允诺只是我一直没有切身实践过

整部作品多个故事里时不时都会出现这个神秘的波尔它是人间藏王传宗接代的信物有时会显现不可思议的灵性但是大部分的时候我只是把它用作转场的道具不过在现实中的确有那么一个类似黄铜材质的工艺品一直在我的床头形体就像是一个缩小的波尔

它应该做何用途呢我实则不知倒是它一直在我床头的原因说来也不稀奇它实在有些分量移动起来颇为费力而这个铜钵就像一个纸镇底下压着一叠南国电影杂志最顶上的一本封面是梳着高高的鸡窝头的铃钵这本南国电影出版日期是 1963 年 10 月

我也不想移动它的位置它已经在那 15 年了我只要把它随便安置到任何所在就再也找不着了那么一本 56 年前印行上市的旧杂志有什么不能丢的呢不能丢那是我和婉君表妹包裹在一起的电影记忆那里边有另一个从电影里边延伸到现实生活里的故事比我手背上挨的巴掌

还要灼热而刺痛偶尔我半夜睡不好觉的时候抬手拉开小波儿抽出这一本跳过梁山博与朱英台所造成的轰动以及得到的赏誉跳过林黛主演刚刚杀青的宝莲灯再跳过李丽华和她的筵席交消息之前要稍事停留因为我对李丽华完全没有抵抗力

尽管如此 15 年前迁入新家的那一天我不期而然找到这本南国电影之后历经多次翻览初值可以打开的那两页是第 60 和 61 页上那几张电影花木兰的剧照我总是熬到这一个回忆的仪式的末了缓缓将视线移向照片的说明文字底下是两行照片的说明文字

第一行是林波的花木兰在军帐中怀念着李广将军第二行惊憨的李广来了花木兰却露出了害羞态度这两行说明文字是五十多年前相当平常的用语而现代人未必能明白所谓林波的花木兰意思就是林波所饰演的花木兰

而金汉的李广就是金汉所饰演的李广这是从传统戏剧行里借来的说法应该就是我初读这些老杂志七八岁年纪的时候我就牢牢不忘花木兰代父从军杀敌报国成就不世出的功勋之后嫁给了李广

原因无他现实中的这一对演员根据包括每一期南国电影在内的报章杂志随时都在追踪报道着自从《花木兰》一片开拍之后金汉和林波在戏外的感情日益甜蜜美好之后没过了几部戏的工夫两位金童玉女就结合为夫妇了我不是说过了我坚信不疑的事吗

电影不但在向人们传说一些个古老的故事片场里发生着的一切也都是这个故事的某个环节或补充金汉玲波的美好爱情童话在现实中持续了快 60 年他们真是难能可贵的幸福人然而金童玉女婚后不到三年五载我在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堂国文课老师申伯凯先生

忽然向全班提问花木兰退伍之后做了些什么呢我毫不思索地举手抢答提出了我以为正确无误的答案嫁给李广将军了教室里到处稀稀疏疏的一阵紧接着沈老师把张长脸一冷同学们却好像得着了鼓励的暗号猛然间抱起一阵大笑沈老师不像是说笑话

但显然是说笑话的在笑声之后接着说李广活了好几百岁上才结婚还真有精神啊我笑不出来一时之间我甚至想哭但是我负于顽抗又慌又急的顶了一句金汉是和林波结婚了没错呀这句话冲口而出的当下我就知道一切全错了

比手背上连挨几十剂重重的巴掌还要痛的连我自己都要笑我自己了后来我一直没有向八哥讨回那几十巴掌的债务我在我的广播节目里访问过八哥的弟弟巴东畅谈张大千也忍住没提这事儿

关于花木兰下嫁李广究竟是怎么一个来历还是当时的编剧有意借着李广这个熟悉的名字以便落实花木兰终究不确然落身于北朝的历史事实如何我也无从追究了和我干电影行的朋友们闲谈之间我从不隐瞒在童年和少年时节这两段陋切的经历不过我总会告诉他们

我从来没有失落过我对戏剧能够表现真实哪怕只是诱人信以为真这种事有极其强大的信仰只要我们做戏的人能够持续追踪生命中细琐的真相后来再后来王家卫针对 1905 年刺杀出洋武大臣一案背景里的丁连山和博物鬼生平考证的题目来问我你有故事吗

没有我说不过我可以从胡金权导演和一个日本朋友藤井贤一说起也可以从袁世凯干了 83 天皇帝说起也可以从张之洞派遣留学生到日本留学学习军事的脉络说起也可以从当年老胡想拍的一部可能叫南国之东可能叫半皇帝的电影说起

可是这些都未必和叶温有关的没关系王家卫说你说吧说什么都好王家卫这样答复我没想到后来我就必须习惯在说的时候谁都不能追问自己或对方这是故事还是现实因为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如说它就是真的那个士林片场是真的因为

我手背上的疼痛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