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为大家介绍的书是小泉八云出版在1894年的一本描述日本文化的经典作品。原来是用英文所写成的，叫做《Glimpses of Unfamiliar Japan》，它译叫，书名译为《日本瞥见记》，有一个副标题叫“异文化的观察与爱恋”。

小泉八云真的非常爱日本。因为他爱日本，因为他对日本的这种特殊的感受，所以他的体会，描写成为文字的时候，就有一种格外深刻的一种魅力。

像是在这本书所收的一篇文章，在讲“舞妓”。

这个《舞妓》这篇文章的开场，是从日本的宴会开始讲起。光是第一段话就非常的精确，非常的精彩。他说，再没有比日本的宴会开场更安静的事了。看过那样的开场，除了日本人以外，谁能想象中场会是那样一片狼藉。开场跟中场，强烈的对比。

然后他描述日本的宴会是怎么样开场的，“披着羽织的宾客们纷纷就坐。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交谈，静静地往坐垫坐下来。接下来呢？没有穿着鞋的女服务生，所以没有脚步声。把宴席的餐点送到宾客的面前，整齐地排列在榻榻米上。好一段时间只看到亲切的微笑，还有四处移动的人影，你感觉好像在梦里。要记得，这是日本宴会或者是日本聚会，至少是开头的时候他们的礼貌。”

这一个部分说明了，至少在还没有喝酒之前，为什么日本人，经常在日本社会，他们会受不了人家大声说话，因为那不是礼貌的事情。不说话，或者是小声说话才是常态。然后小泉八云继续描述：

“等到当晚餐会的主人，或者是宴会的主办人，客套地致辞了一番，所有人才一起打破沉默。大家听到说，‘哎呀，请用饭’，就点头致意，拿起筷子开动。拿筷子吃饭是有学问的，基本上不会发出声音。女服务生也保持安静，轮流为每位客人斟酒。等到小菜吃过两三道，酒也喝了五六杯之后，宾客们才打开话匣子。宾客们到这个时候开始放松，因为放松了，所以下一个阶段就开始了。”

下一个阶段最精彩的是这样的画面：

“这时候一阵笑声传来，五六个年轻女子一起进到包厢，客套地打声招呼之后，随即熟练地各自滑进宾客中间的空位，为客人斟起酒。她们优雅又娇媚地招呼宾客，是料亭的女服务生所望尘莫及的。这些人就是艺伎，或者是舞妓。每一个呢，都花容月貌，穿着昂贵的丝质的和服，腰带系得像女王一样高，顶着华丽而沉重的发髻，头上有各式的发簪，有精美的插梳，有黄金的发饰。这些女孩对着素昧平生的客人，也能够像是熟识以来的朋友那样寒暄说笑，开怀地谈天说地、嬉闹。这些人就是被请来助兴的艺伎。

大家在席间热闹谈笑，接下来就有了三弦，三位线这个乐器。调音声响起，瞬时，艺伎们全部都起身到宴会场的另一头的大包厢集合。其中几名听从年纪看起来比较大的大姐，即时就组成了合奏团。这个合奏团呢，通常有两到三把的三位线，还有呢，另外一具像是小孩玩具的太鼓。其他女孩一个或两个人一组表演舞蹈，舞蹈看起来优雅又轻快，两位艺伎想必是练习多年，一定要练习多年才会有这样精熟的身段，节奏动作都完全一致。

虽然说是舞蹈，日本艺伎的手部的动作有别于西洋人所作的舞蹈。大部分他们都是巧妙地摆动的衣袖或扇子，再加上特有的眼神跟表情，演绎出优雅而内敛的动作。艺伎的手的动作非常重要，而且呢，是非常的性感的。”

接下来，在这样的一种文雅而特别美的舞蹈结束了之后。再下来，小泉八云，你看他对于日本的了解——虽然他到日本，这个时候，是（只有）四年的时间——还帮我们接下来描述形容艺伎如何跟客人划拳。

然后，艺伎跟客人划拳，在划拳的过程当中，当然就玩开了。可是，他还是提醒我们，这是日本或者这是传统日本。他说，“表面上看起来，在划拳的过程当中，客人跟艺伎好像玩得很开心。其实日本宴席上，宾客跟艺伎之间有一套严格的礼仪规范必须要遵循。客人喝得再醉，都不会做出硬是去抱艺伎，或者是拉艺伎坐在自己腿上的举动。宾客们很清楚，艺伎在酒宴上，她们扮演的是鲜花的角色，也就是是给你看的。你不能够触摸，你不能够侵犯。”

所以他特别地表达他的愤怒，或者是不满。他说，有一些外国观光客到日本玩，得意忘形，对艺伎或者是茶屋的女士作出逾矩的行为，对方虽然因为工作的需要，强颜欢色配合演出，但其实心里面极度的厌恶。对他来说，这叫做西洋人的粗鄙跟卑劣，是不能够被接受，不能够被忍耐的。

然后呢，“到了夜半时分，宾客们纷纷就会伺机退席，不打扰其他的客人。一夜的喧闹逐渐地和缓，终于，艺伎们送最后一位客人到门口，娇媚地笑着，道完了“再会”。这个时候她才回到酒宴的包厢，所有人聚在其中的一个角落，为饿了一整夜的肚子，塞一点点的东西。”

这是对于艺伎的、表面的观察，但小泉八云了不起的是，他不会在他文章里面，就停留在这样的表面。

他接着要问，艺伎有一些背后的一面呢？她们的思考逻辑、她们内心、她们私下的为人是怎样的？在灯光绚烂的不夜城，在酒气迷蒙的假象底下，抽离了这些，艺伎的真实生活是什么呢？

《舞妓》，他帮我们深入，像是一个调查报道的眼光告诉我们，艺伎通常都是几个人住在一起。在她们屋子里的壁龛会放一个奇怪的雕像，有土制的，也有金属的，但一般都是陶瓷的。她们拜这个雕像，给这个雕像供奉饼干、果子、水酒，而且还会烧香点灯。那是什么？这个壁龛里面放的，对他来说，奇怪的雕像是什么？

我们其实很熟悉。那是一只猫，但是一只手举起来像是在邀请人的猫。哎呀，你现在想想，你就知道，那是招财猫。

这是一种守护神，而且这特别的艺伎的守护神。可以招来好运，可以招来有钱的客人，招来寻欢的客人。熟知艺伎本性的人都知道，这只猫的样子，就是艺伎的写照。我们看过这么多招财猫，没有人告诉我们，像小泉八云这样，跟我们解释那个招财猫的样子是照着艺伎，或者是代表艺伎的。它爱玩，它长相标致，还有女人味。它年轻貌美，它千娇百媚，它惹人爱怜，而且又有不惜毁灭一切、残酷的一面。

艺伎的影子里面，在日本的传说里面，经常有“穷神”会跟着她后面。也会有化身为女人的狐狸，作为艺伎的姐妹。艺伎在相当的程度上面是危险的，是可怕的，因为她们会毁灭年轻的男子，会让他们倾家荡产，会破坏他们的家庭。男女之情在狐狸的眼里面看起来，就是这些“狐狸精”眼里面看起来，是用来让男人放纵，来图励自己的一种手段。所以她们会为男人挖坟墓，以谋夺他们的财产。

艺伎既美丽又可怕，她们既温柔又狡诈，她们既深情，她们又残酷。艺伎是所有的这样的、这种矛盾的东西结合在一起。艺伎那么样的可爱，但是艺伎同时也有那么样的残酷跟可怕的一面。

说到底，艺伎从一开始，就是人们追求年轻貌美的、恋爱的对象，为了满足欲望所孕育而生的产品。艺伎，她们会划拳。在划拳的过程当中——那个划拳，其实对于小泉八云，他就帮我们解释清楚，那是一种艺伎对于客人，玩弄客人，玩弄人心的一种把戏。她要把能够玩弄人情的各种不同把戏都要学会。在这样的一个世间，除了生、爱、死，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但是，遇到了生、爱、死这三件事情，神明会做主。

为什么是神明做主呢？因为没有人能够在这三件事情上面，犯了错，还能够全身而退。所以说跟艺伎在一起，除了划拳下棋之外，你不可以太过认真。因为太过认真，如果牵涉到了爱，那就会触犯到神明，会让神明不高兴。

然后从这个社会面，而且充满了人道的关怀。他帮我们描述艺伎的来历。艺伎，通常都是签了卖身契，被贫穷的父母卖掉的。卖身契约定了买主有权买下女孩十八年，二十年，有的时甚至二十五年。这个女孩被带到专门给艺伎居住的屋子里面，从吃到穿都有人照看，经过了非常非常严格的训练。到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了出场亮相的资格，如果长得漂亮一点，技术纯熟一点，就有比较多的出场的机会。到了十七、八岁，有一些可以独当一面的艺伎，慢慢打响了名头。这个时候她已经在几百场的宴席当中亮过相。她已经能够辨别地方上面的重要的人物，客人的习性跟来历都在她的掌握当中。但她们的生活大部分都在夜晚。这种夜晚的特性，一路一直跟随着艺伎，使得她就算是再怎么样当红跟知名的艺伎，她的生命都是充满了这种夜晚的阴影。

早在1894年，小泉八云就观察日本的艺伎，给了我们这么深刻的一些描述。同时纠正了我们对于艺伎的各种不同印象，跟想象的差别。而除了艺伎之外，在这本书里面，小泉八云讲了盂兰盆节，讲了日本的建筑，甚至讲了日本的神社，讲了日本的殉情，日本人关于灵魂、关于妖怪跟幽灵种种的观念。

还有一篇非常精彩的文章，写的是日本人的微笑。日本人的微笑，是怎么个笑法？它的社会意义，还有它感情上面的意义是什么呢？

只能够邀请大家，如果你有空的时候，来看书里面小泉八云所写的内容，这本书名叫做《日本瞥见记》。

注1：

音频内讲者使用书籍为中国台湾版译名《日本瞥见记：异文化的观察与爱恋》；内地版书名为：《日本魅影》。

注2：

“杨照书话”系列节目由杨照和方所联合制作。

本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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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杨照谈书-小泉八云“日本魅影”（四） 13:08 Sh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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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杨照谈书-小泉八云“日本魅影”（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