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为大家介绍的书是E.M.福斯特，英国小说家他的经典作品《A Passage to India》，《印度之旅》。E.M.福斯特他是一个精彩杰出的小说家，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有意识、非常有意识的一个小说的创作者。他对于小说的认识跟理解就显现在他当时到剑桥大学所留下来的这一批演讲稿，收录为《Aspects of the Novel》，就是《小说面面观》。

在《小说面面观》当中，E.M.福斯特不止是整理了小说史，更进一步，他也等于揭露了他自己认为写小说的方法。什么叫做好的小说？好的小说首先在它的题材的运用跟选择上，它应该要去选择的题材是没有办法用小说以外的题材所诉说跟显现的。那是什么？那是人，尤其是表里不合一的暧昧。

如果一个人他心里面所想的，就直接可以反映在他的行为上。如果他的行为跟他的遭遇，没有内在的暧昧的这种深度跟复杂的话，那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用别的方法来描述。例如说我们可以用散文、我们可以用传奇、我们可以用故事，我们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记录人表面的想法跟遭遇。

但是有一种东西非得要小说不可，那就是牵涉到好多不一样的人，他们的行为跟他们的内在的想法的不一致。这个时候你如果用散文，你只能够记录一个人的想法，眼中看过去跟他互动的另外一个人，他就只能够观察他的行为跟他的语言，去揣测——但这个揣测必然是不精确的——这个人背后的动机跟想法。

然而我们要真正能够充分掌握一个局面，这个时候我们非得需要不同的角色，而且我们要既知道这些不同的角色的表面的行为，我们还要知道他背后的动机跟想法，那就非得要小说不可。小说虚构，叙述者才能一方面跟你说：这里有三个人在说话，A说了什么，B说了什么，C说了什么。同时像上帝一般，跟你说：当B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他内心想的是完全相反的事情；当C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他的行为显露出来跟他的语言冲突跟矛盾的部分；当A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其实他的心里面有任何不一样的打算，他其实心不在焉，他在想的是其他的人、其他的事。

这是在现实里面，我们借有其他的现实叙述不能做的，这就是小说应该选择的首要的题材，那就是内在人心表里不一的各种不同互动的复杂性。从这个角度我们就能够知道为什么他会写《印度之旅》，因为《印度之旅》所牵涉到的这个题材，正就是E.M.福斯特认为小说最能够有用武之地的地方。

《印度之旅》写什么呢？《印度之旅》写英国人在印度的经验。英国人作为殖民者去到了印度，他们统治了印度人，这里就产生了非常复杂的关系。这复杂的关系那就是：英国人他们眼中如何认知印度人？他们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印度人？倒过来，印度人用什么样方式接受了英国人的这种态度？印度人他们眼中看到的英国人又是如何？

印度人跟英国人中间牵涉到了一来是历史跟文化的差距，二来可能更严重的、至少是同等重要的，牵涉到了殖民者跟被殖民者之间的地位的差距。所以在《印度之旅》这个小说当中，从一开头它就揭露出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个重要的核心的问题是：英国人跟印度人在印度，有可能真正的互相彼此了解吗？从这个问题接下来衍生出好多其他的问题。

其中的一个问题是：如果英国人跟印度人，他们在印度共同相处却充满了误会，无法彼此互相认识、互相了解，这种误解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再衍生出来的问题：如果印度人跟英国人在互动的过程当中其实是充满误解的，这种误解怎么来的？英国人的误解跟印度人的误解，这中间又有些什么样的差别？再下来另外一个问题：英国人跟印度人用这种方式，如果他们根本无法互相了解，他们可以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吗？

这是巨大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一来牵涉到在E.M.福斯特他所描述的这个历史背景上面，英国的统治问题：英国有办法继续统治印度吗？在英国的殖民史上，印度是所谓“女皇黄冠上面的钻石”，也是大英帝国当中最重要的一块领土。可是E.M.福斯特他作为一个小说家，作为一个人，他清楚意识到：英国人非但不止是大部分的英国人无法理解印度人，更进一步是英国人甚至失去了想要认识印度人的这种基本的能力跟态度。

在这样的情形底下，英国人傲慢地统治印度，能够不出问题吗？像《印度之旅》它在用小说的方式所揭露出来的这些问题，其实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之后，我们看到由甘地所领导的印度独立运动，在相当的一大部分，它主要的力量跟主要的动员的因素正就是来自于印度人再也无法忍受英国人对待他们的态度。

这个态度或许我们比较容易认知跟理解的是：例如说剥夺印度人的经济的资源，例如说强迫印度人做他们不想做的事。可是如果你看甘地，尤其是甘地的言论，看甘地跟他的追随者动员出来的印度社会能量彼此之间的互动。你会知道这里还牵涉到一个虽然幽微难以捉摸，然而却绝对不容忽视的因素，那就是尊严。

这个尊严其中就牵涉到被人——其他的人以人的态度对待，所以在《印度之旅》当中，E.M.福斯特他借由他的小说的这种技法，包括他如何去编组这些故事里面的角色、给了他们什么样的情节跟遭遇，一步一步地铺陈。就是要告诉我们：这些印度人，在印度的英国人跟印度人，他们陷入到了一个这个时候殖民统治上面的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

这个恶性循环是英国人自以为是地认为，作为一个统治者、作为一个殖民者，他们拥有可以不要去理解印度人的权利。倒过来，当印度人体会到、意识到英国统治的殖民者用这种方式忽视他们的内在的情感跟尊严的时候，在他们的心中也就投射产生了一种对于英国人的形象，而这个英国人的形象其实跟真实的英国人也有一定的差距。

当印度人投射这样的形象，疏离英国人、痛恨、厌恶英国人，英国人的感受就进入到这个循环，他们就更不想要接近印度人，他们也就因此更不可能去体贴地认识印度人。这是E.M.福斯特在《印度之旅》的这个小说里面抽象的他所要探讨、他所要表达的问题。不过当然，如果他就只是铺陈这些问题，这个小说不会变成经典的作品。重点是我们应该要看E.M.福斯特他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营造小说，让这些小说可以碰触这么重要的一些关键的问题。

另外一件事情是让我们看到E.M.福斯特他如何忠于他自己在小说写作上的要求，因为他要写英国人跟印度人的彼此的误解，所以在这个小说当中有很多的印度人的角色。他是一个英国人，他要写印度人，他怎么写印度人？如果他对于印度人，他也是用一般英国人的态度，那这个小说就无从成立。所以E.M.福斯特在小说的写作的过程当中，同时他几乎就是在做这个示范，给他的英国的读者，尤其是去到印度的这些英国的殖民者，说这其实是你们的责任。

“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有这样的一种本事，我也认为我有这种义务。我不是一个印度人，但我可以深入到印度人的生活跟他的思想当中，去理解什么叫做一个印度人。如果你们也愿意像一个小说作者一样，像一个小说家一样，用这种方式去体会跟你不一样的人。那英国不止是在印度的统治大幅会改观，更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许许多多的悲剧就可以不需要产生。”

所以从一个角度来看，《A Passage to India》，《印度之旅》这个小说，有它那个时代跟历史上面的特定的作用，那就是面对英国在印度殖民统治的问题。但是用更高的一个层次的眼光看，它有离开了那个历史时空的更普遍的意义，那就是探索我们究竟如何跨越最重要的文化历史、还有统治权力阶级的差异。我们愿意好好地去认识其他人、不一样的人。今天为大家介绍的，推荐大家可以来阅读的，是E.M.福斯特的经典小说作品《印度之旅》。

注1：

音频内讲者使用书籍为中国台湾版译名《印度之旅》；内地版书名为《印度之行》。

注2：

“杨照书话”系列节目由杨照和方所联合制作。

本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

若需转载，请注明来源及出处。

杨照谈福斯特“印度之行”（二） 12:04 Share

杨照书话

Shownotes Transcript

杨照谈福斯特“印度之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