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唐苏琴,来自深圳大学心理学院我的研究关注的是大家最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丧亲和哀伤我是从 2011 年开始接触这个领域的当时我刚开始念研究生在四川绵阳做导师的创伤项目当时我们关注的是经历过汶川地震的人们
在跟他们接触的过程中我隐约感觉到好像有一些人的走不出来并不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 的典型反应这些人在地震中失去了他们的至亲不断地回想他们跟亲人之间的美好回忆原封不动地保存着逝者的遗物甚至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还有一位母亲提到虽然再生育政策让她和丈夫看到了希望但是他们不想这么快就考虑这个问题因为失去的孩子是无法被替代的这些反应共同拥有另外一个名字哀伤当时哀伤在国内的研究还不是很多仅有的几篇论文也是介绍国外的研究进展
我身边也没有什么人接受过系统的哀伤咨询训练创伤的项目告一段落我回到学校开始研究哀伤却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去亲身体验它 2012 年深秋我的爷爷死了我从学校赶回去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回到学校之后我的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年暑假他过最后一个生日的时候在电话里叫我继续读书成为唐家的第一个博士那年过年我不敢回老房子大扫除贴对联因为害怕听到邻居们提起他
也害怕看到他的照片我的悲伤 怀念 遗憾 回避都是在爷爷死后的哀伤反应那到底什么是哀伤呢哀伤并不仅仅是一种悲伤的情绪 1944 年美国的精神病学家林德曼在对波士顿的耶林夜总会火灾的死者家属进行了研究之后详细地系统地描述了哀伤的特征
后来的学者们开始达成共识哀伤是人们在经历一系列的丧失之后可能出现的情感 认知 行为和生理的反应这里说的丧失不仅仅是亲友死亡也包括其他类型的丧失比如说流产 宠物死亡 离婚 分手失业 破产 或者是确诊重大疾病
那当然我今天分享的重点也是学界研究的最多的还是亲友死亡之后的爱上在亲友死亡之后人们的情感往往是很复杂的我们可能以为人们只会悲伤想念 内疚但实际上人们还会出现对自己 对他人对逝者的愤怒对自己与逝者永久分离对未来不确定的焦虑
感觉到孤独感受不到快乐或者是情感麻木在情绪受到影响的同时丧亲者们的认知也会发生变化有一位女性在丈夫自杀的几年之后还是会不停地去反处事情的经过她对我说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善良乐观顾家的她会选择这样走
是不是在孩子出生之后我对他的关心减少了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没能更早地发现他心情不好他对未来再进入亲密关系也失去了信心他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敢再信任另一个人他会担心如果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客服
她所经历的这些就是认知上的反除自我谴责贬低自己的价值对未来不抱希望记忆力衰退和难以集中注意力也是丧情者们会遇到的问题有一位母亲在女儿自杀之后工作上经常心不在焉常常出错因为害怕看到女儿的照片会让自己崩溃所以她把女儿的照片都收了起来但是有一天她走在路上
看到女儿喜欢的兰花想到以前过年之前他和女儿一起逛花市买年花的场景他突然好像感觉到怎么想不起来女儿长什么样子了他非常的惊恐他觉得这是对女儿的忘记和背叛我告诉他其实记忆模糊是很正常的这并不代表他就忘记女儿了不爱女儿了
他在我的陪伴下鼓起勇气再次拿出女儿的照片的时候他和女儿之间的记忆又重新清晰了起来他松了一大口气当然这位母亲还面临着另外一个困境因为女儿的死因她觉得不是那么的光彩所以逢年过节人们问她女儿怎么没回来看她的时候她都会说女儿还在国外放假时间跟我们不一样
其实还有很多人跟这位母亲一样不想也不敢去跟原来的社交圈子再往来因为他们害怕别人问起逝者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说了之后别人会怎么反应那就不如躲着不要见也有一些人会用工作和事物来麻痹自己他们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但是当被问到说这样的生活方式对他们有什么影响的时候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种逃避我以为我把生活塞满了哀伤就不会进入到我的生活但实际上但凡有一点点缝隙我就会被它压垮不管是丧亲者自己还是社会都在忽视和逃避哀伤
我也常常听到人们提起心痛 胸闷 呼吸不畅是的 身体也会伤心日本学者把这样子的反应叫做心碎综合症人们还会吃不好 睡不好 提不起精神身体各个地方都感觉到很疼痛更加容易生病在丧青最初的几个月里他们因为疾病而死亡的风险也会增加
丧青对身体健康的影响还会长期的存在并且影响到下一代有一项队列研究追踪了瑞典和丹麦生于 1973 年到 2018 年的人口发现如果在童年和成年的早期失去了自己的父母或者兄弟姐妹那这些人他们心房颤动的风险要比其他人高 24%
另外一项人口学研究他们调查了生育 2001 年到 2012 年的丹麦儿童以及他们的三代家庭成员发现如果母亲在未成年的时候丧亲那孩子出现早发性哮喘的风险要比其他孩子高 15%而如果父亲在未成年的时候丧亲他的孩子自身免疫性的疾病风险要高 31%
所以在丧青最初的几个月里我们往往会被蔓延到情感 认知 行为和身体的哀伤反应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好消息是实际上大多数人都可以自行从哀伤中平复我们前几年利用中国健康和养老追踪调查 Charles 做了一个研究关注的是丧偶老人
这些老人在 2011 年的时候是已婚状态在 2013 年的时候是丧偶状态到 2015 年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是处在丧偶的状态我们用抑郁的水平来衡量他们的丧亲适应情况超过一半的人不管是在丧偶前还是丧偶后他们的抑郁水平都是比较低的说明他们对丧偶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
不过确实是有超过五分之一的人在丧偶之前抑郁水平很低在丧偶之后抑郁水平有所升高并且持续存在说明他们确实受到了丧偶这件事情的影响总的来说大部分人可以凭借自己的复原力去适应丧亲他们的哀伤会自行缓解但确实也有一部分人的哀伤不能平复
发展成为延长哀伤障碍在世界卫生组织 2018 年发布的国际疾病分类第 11 版 ICD-11 里面延长哀伤障碍被列为一种精神疾病它指的是关系亲密的人死亡 6 个月之后
个体仍然会出现我们刚才说到的那些持久而弥漫的哀伤反应并且严重地影响到了个人和家庭生活社交 学业 工作等等方面的表现在中国的丧亲者中有 8.9%的人可能面临着罹患延长哀伤障碍的风险
那在失独父母和疫情的丧情者中这个风险会更高如果这些丧情者他们经历的是非自然死亡的话这个风险是最高的延长哀伤障碍的存在提醒我们人们常说的时间会治愈一切其实是一种误解如果真的发展成为了延长哀伤障碍那需要精神科医生进行临床的诊断和治疗
那么我们是怎么去疗愈哀伤的呢美国心理学家沃登提出在穿越丧亲之痛的旅程当中我们要完成四个任务接受现实 经历痛苦适应变化 重建连结如果有某一项任务没能完成我们的生活当然可以继续但是我们可能就很难把这段丧亲经历整合到我们的人生当中
这四项任务的完成是没有先后顺序的每个人在完成某一项任务的时候可能面临的挑战也不太一样我们会先去评估这个人他遇到了哪一项或者哪几项任务的困难然后再给他提供相应的支持首先在接受现实这一步上就有很多人遇到了困难有一些人会心存幻想
原封不动地保留着逝者的遗物以备他们回来的时候还可以使用更多的人会说我理性上知道他不在了但是感性上总觉得他还在也会说有时我确信他不在了有时又期盼他还在我们确实可以选择永远停留在这个时间点但人毕竟是社会性动物这种状态可能很容易就会被击碎
还有一些人他们接受了死亡已经发生但是他们会极力否认逝者对他们的意义他们会说我知道他死了但其实我们之间没有那么亲密或者他并不是一个好父亲 好丈夫所以他死了对我没什么影响他们可能会迅速地处理掉所有的遗物选择性地遗忘掉跟逝者之间的美好回忆
我在咨询中常常感觉到人们在提到逝者的死亡或者死因的时候都会使用一些委婉的说法比如说老了 走了 离开了 那个了一开始我会顺着他们的说法用他们的说法但慢慢地我会开始尝试使用一些直接描述事实的字眼
比如说死了 癌症 车祸 自杀然后观察他们能不能接受事实上很多人他们都有能力越来越多地使用这些直接描述事实的字眼来描述自己的经历绘制哀伤故事线也可以帮助我们去接受现实
我们在描述自己的丧亲经历的时候往往是很混乱的有时候跳到过去有时候跳到未来混杂着事实 感受和想法如果可以在纸上把从临终时刻告别时刻死亡时刻葬礼以及到现在的一些重要事件记录下来那我们可能就可以从感性上和理性上都去接受现实
这是一位母亲因为癌症去世的女大学生画的《哀伤故事线》我们可以看到她提到了她在上课的时候接到电话参加妈妈的葬礼把遗照带回家妈妈死后过的第一个除夕回到学校之后在宿舍里听到室友跟她的妈妈打电话还有亲民扫墓以及暑假的时候跟家人一起去旅行散心
他写下来之后可以更加完整地看到自己在这个过程当中的变化当丧青者们看到自己的经历就这样摆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会感叹原来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当然如果我们可以直接跟别人谈论这件事情或者是直接去整理遗物会帮助我们更好地接受逝者已经不在的这个事实
有时候梦境也会帮助我们去接近这个事实就在爷爷死后的几个月里就在我以为我不会从反芻和遗憾当中走出来的时候我梦见了他梦里的他是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年轻的模样我在梦里就知道这不是真的因为符合他年龄的样子并不在梦中当然也不在现实中所以我醒来之后大哭了一场
当逝者已经永远离开的这个事实摆在我们眼前我们不会再去贬低逝者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也不会再刻意地去忽视我们跟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冲突我们会更加完整地把这段经历整合到自己的人生故事当中当然在接受现实的过程中势必会经历非常强烈的情绪痛苦不要逃避去经历这些痛苦
是走向哀伤疗愈的关键依恋理论的提出者英国心理学家鲍尔比曾经写道或早或晚一些回避了哀伤的人通常会在某种情况下崩溃在经历痛苦的过程中丧亲者个人和丧亲者身边的人都会产生一些阻碍
比如说丧情者个人会极力地否认自己处在痛苦之中只去想那些快乐的回忆用酒精或者其他的成瘾物质来逃避这种痛苦批判自己不应该有这样子的感觉怎么这么久了我还没走出来丧情者身边的人也会出于鼓励或者安慰的好心去否认这种哀伤的必要性他们可能会说你还年轻你还能再要一个孩子
或者你还要继续生活他不会想看到你这样难过的每天去观察和记录自己的哀伤情绪可以帮助我们打破这些自我批判和担心这是我们开发的一个哀伤疗愈小程序在这个小程序里面呢我们可以用零到十分来记录自己每天的哀伤最高点最低点以及平均水平
比如这里就提到早上我在会议室里跟同事开会的时候我的哀伤是三分但晚上一个人我在家看电视的时候我的哀伤是八分通过一段时间的记录我们的用户对他们自己的哀伤有了新的了解原来哀伤是会波动的并不会一直那么强烈总的来看我的哀伤是在整体往下走的
原来我的哀伤的分数是跟我当时所处的情境息息相关的我可以坚持记录这么久原来我是有能力去承受这些情绪波动的逐步进入哀伤情境也是我们去经历痛苦的有力帮手通过一段时间的记录之后呢我们会知道哪些情境我们的哀伤会崩溃会爆发在哪些情境里面我们的哀伤是可以承受的
那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先去接触和进入那些哀伤还可以承受的情境慢慢地我们会发现自己实际上还是可以进入那些原本以为承受不了的情境有一位女性在丈夫刚刚去世的时候不敢住在家里也不敢睡那个房间更不敢一个人套被子大家可以想象那个场景吗因为套被子通常都是她和丈夫两个人一起完成的
所以他一开始就搬去跟父母住后来是趁着整理遗物和家具的机会就搬回了家但是睡在其他的房间里后来他对自己说我试试看能不能睡回原来的房间吧他做到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跟我说我自己也觉得很意外我可以一个人套被子了
那既然丧亲者 亲历者他们都在这么努力地面对哀伤了关心他们的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去否认痛苦当看到亲人和朋友哭得很伤心你可能很想对他们说别哭了 哭多了会伤身体但是请打住 请告诉他们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没有关系我会在这里陪着你你也可以陪着他们一起哭
在逝者已经不在的世界里我们还要面对很多的变化有外部生活的变化丈夫去世之后妻子又当爹又当妈换灯泡 通马桶 开车接送小孩以前由另一半承担的家庭责任全都落在了一个人的肩上也有内在身份的变化孩子去世之后父母的身份好像突然就不存在了如果不是谁的爸爸妈妈那我们还是谁
学习新技能 适应新角色向他人求助在做到原本觉得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的时候鼓励和欣赏自己会让我们发掘自己的潜能也让我们变得更自信说到这里我想到一位年轻的妈妈她的丈夫因病去世的时候她的女儿才两岁她的公公婆婆因为担心她过于伤心所以找到我希望我可以帮助她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跟我说她的丈夫一直把她保护得很好所以她不敢想象今后要一个人如何面对生活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懵懂 无助那次见面我们聊了很多聊到有一天深夜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哭被婆婆撞见了之后她再也没在家里哭过
说完之后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哭了从小声地啜泣到放声大哭那次见面快结束的时候我问他今天结束之后你要去哪里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眼神坚定我要去报名学车我有点意外我在想刚才好像没聊到开车的事情但是我很快就完全明白了
我说这样你就可以带着女儿去想去的地方了半年之后他给我的工作 QQ 留言苏琴 我可以开车上高速了我没有告诉他他应该去学车是他自己决定的也是他自己完成的我只是相信他可以做到所以如果我们想去安慰那些关系亲密的人比起一句简单的节哀顺变
我们可以表现出无需节制哀伤但我相信你可以顺应变化的态度还有一些人遇到的挑战在于他们只想牢牢抓住过去那种跟逝者相处的方式拒绝以另外的方式跟逝者保持连接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爷爷的希望的延续我确实成为了唐家第一个博士
博士答辩结束那天我在心里对他说我做到了还有很多人跟我说在生活当中遇到困难的时候会听到逝者在耳边鼓励自己在生活要做重大决定的时候会去想如果逝者还在的话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更多的人其实并不需要逝者的鼓励和建议他们只是单纯地感觉到那只突然出现的蝴蝶
飞机窗外的那朵云就是逝者陪在我的身边这就够了如果跟逝者之间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我们可以尝试给他们写信然后以他们的口吻回信在跟逝者的信里我们可以相互道谢 道爱 道歉 道别信不在于长短只在于真实
那位丈夫自杀的女性可能到最后也不会想明白丈夫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她也可以写信她起初觉得很困难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想了很久她的去信和回信只有几个字但是却包含了所有你好吗对不起她哽咽着流着泪读出这几个字轻松了很多
完成这四项任务之后我们会到达整合性哀伤的状态我知道他死了我也知道自己很难过但是我相信他还会陪伴着我我跟他还有连接我相信我的生活还有意义那天梦醒之后我写下了对爷爷的回忆和想念关掉文档 盖上电脑我才真正与爷爷告别从那之后我感觉好多了
好多了倒不是说我就不再流泪而是我好像更了解内心情绪的汹涌如何起伏接受了失去和遗憾可以开始跟大家谈论这件事情也时不时地会去想他会希望我如何生活爷爷死后的那些日子让我更加真切地体会到哀伤和怀念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表达和告别的力量
也让我开始真的相信它不在了但我还可以带着它继续生活跟哀伤结缘这十多年来我的这个哀伤的研究和实践之路还会继续但是在现实当中确实还存在不少的挑战我们国家对哀伤的关注目前还只是集中在研究事上诊疗体系还不是很完善
哀伤咨询师也特别少社会对死亡和丧亲讨论的避讳也比较多当我们去跟社区谈合作调研的时候大部分的领导听到我们的研究主题都会连忙白手拒绝说不可能去跟社区居民开这个口但即便是在这样子的情况下我们还是可以努力去做些什么
我和一个母亲合作的这几年我们为很多丧偶独腐的母亲提供了哀伤咨询和心理科普我们实验室今年也出版了《好好告别》这本书希望告诉更多人如何帮助自己如何帮助他人很多人会问我是不是研究完了死亡和丧亲你就不怕死不怕亲人去世了当然不是
即便是非常充分地了解了这个过程也不等于我就可以完全抵御死亡恐惧和哀伤但是虽然我不能控制死亡哪天到来我在面对它的时候会更加主动地去做一些决策我也会更加理解丧心之痛的心路历程这让我感觉到满足和安心
我们的一生都在面对失去如何从失去中重获力量继续前行是哀伤疗愈的永恒主题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