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下篇》说:“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那就是说:不近人情,不合人性的说法,绝不可以为圣王之道。孔子所以被称为至圣先师,为人尊奉历久不衰,主要的原因就是他的学说本乎人情,合乎人性,绝无标奇立异,耸人听闻。但也正因如此,所以每当思想纷歧、杂说并起的时候,孔子的学说便使人感到平淡无奇,没有他家学说来得精彩动人。于是大家便纷纷摒弃,而投向有诱惑性的学说了。在这种情形下,孔子之道一厄于杨墨百家之学,再厄于老释玄妙之教。若不是孟荀大师、宋明诸儒出来距辟呼号,不仅后世难以了解孔学价值,恐怕儒家的教化根本就荡然无存了。 天下事往往是祸福互倚,利弊并具的。孟荀大师、宋明诸儒,虽然能够言拒杨墨、学辟佛老而挽救了儒学的噩运,彰显了孔子的学说。但也就在这论辩的过程中,产生了思想的偏差,而这偏差带来了世人对孔子的误解。譬如孟子之时,世风险恶,下焉者固然一切唯利而图,上焉者如墨子等大贤的学说,也都是以利为权衡一切的原则。流弊所及,不仅“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而且社会人群也将无法维持。孟子针对这种弊患,乃提出义利之辨。这本是对症而下的妙药,但药总是有所偏的。 由于对“义”的强调,便引起人们对“利”的忽略与厌弃。到后来宋明诸儒为了对抗老释,又特别讲究内在的身心修养,就愈发把事功刑政放在脑后。影响所及,便使世人误解儒家,以为是只讲义理空论,而不管民生乐利和事功勋业的了。殊不知这都是孟子以后逐渐产生的偏差与流弊,而与孔子本人无关。 孔子并不想把人民高吊在虚幻的天国,只看他与孟子对管仲的不同看法,就是明证。孟子认为管仲“功烈如彼其卑也”,乃“曾zeng1西 之所不为”,“尔(指公孙丑)何曾比予于管仲”,那简直是极端看不起管仲了,但孔子却把管仲推崇到极高的地位。他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 吾其 被发 左衽ren4矣。”那就是说若不是管仲出来尊王攘夷,保卫华夏的文明,我们早被征服而变成野蛮人了。因此尽管他知管仲不知礼,尽管他知道管仲“未死公子纠之难”,而仍给以最高的评价,一再称许他:“如其仁,如其仁。”试问这岂是一个摒弃事功、不重勋业者的态度?再者,即使是重义摒利、看不起管仲的孟子,他对为政也是有一套为民兴利致福的具体办法的。他主张:“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zhì之畜xu4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同时又一再强调:“仁政必自经界始”,“养生送死无憾,王道之始也”,试看又哪一点放弃民生乐利了?孟子尚且如此,孔子更是可知,因此我们怎可把那些“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腐儒流毒记在孔子的账上呢? 到了近代,一切发生剧变,新异思想更是蜂拥而起。大家竞新求变之余,当然对孔子的学说感觉厌倦,认为已经是陈腐落伍的东西了。尤其在社会思想弥漫、革命风气盛行的情形下,许多偏激分子,妄加恶意的指责。他们往往只看到孔子的“对子言孝,对臣言忠”,而忽略了他“对父言慈,对君言惠”的另一面;同时又看到历代君王无不尊孔崇儒,于是便直指孔子是帝王御用的镖客,统治阶级的帮凶,而高倡打倒孔家店的口号,这真是对孔子的极端误解与诬蔑。不错,孔子是在主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这并不是要维护那一部分人的特权与地位;而是要保持社会的全面秩序(当然,其内在的深意是在“做人”,而秩序的安定,不过是大家做人的共同结果而已)。而这“秩序”就是一个社会能够存在的基本条件。试想整天造反,到处混乱,社会又怎么能维持?因此人类一天要营社会生活,便一天不能没有秩序,而要维持秩序,便不能废弃孔子的教化。过去许多儒者所以信誓旦旦地说:“天不变,亦不变”,其故在此。这并不是孔子个人凭空创造的不朽奇迹,其所以有如此卓越的成就,实是我民族传统智慧的积累,不过到了孔子手中加以发扬光大而已。所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的道统说法,就是说孔子之道乃是历代圣王(民族智慧的象征人物)一脉相传,渊源有自的。唯其有这种深厚的渊源与传统,然后才 能发挥雄厚的潜力,影响广大的人群,然后也才能经得起考验,传之于永恒。这岂是一人的管见,一家的私言所能比?我们试看西方一般的哲学家,不论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还是康德、黑格尔,有谁能唤起大众的心声,见之于人们的生活行动?反之能与孔子一样影响群伦的佛陀与耶稣,也无不是承袭印度与希伯来民族的传统智慧。这足见一人的学说思考究竟有限,而众人汇聚的智慧才是力量无穷。而孔子就是我历代圣王智慧累聚的最高峰,所谓“大成至圣”者是。因此孔子之道才有这样伟大的力量。尤其像佛陀、耶稣等,他们虽也都如孔子一样,集民族传统智慧的大成;但他们的教化都是出世的,而孔子则是“立人之极”。这其间究竟谁高谁下,不是此处所要讨论的,但要在人世间实践社会人生的问题,却无疑的以孔子之道最为妥当合宜。 今天举世遑遑,动荡不安。人与人、国与国、民族与民族、阶级与阶级、宗教与宗教,无不发生严重的斗争,使得危机四伏,人人痛苦。此无他,全都是由于有“己”无“人”,不能心平气和地承认别人的“存在”。换句话说,就是未能奉行孔子的恕了。假如大家果真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试问哪还有斗争的发生?人,不能离开他人而生活;国,也不能隔绝别国而独存。大家要想和平共处,长治久安,绝不是仅靠“制度”与“利害”所能维系,而必须大家从内心上承认别人的不同,尊重别人的存在,然后才能熙攘相接,共臻太平。 而要达到这个目的,除了倡行孔子的恕道,还更何求?因此,孔子的教化,虽是产生于两千多年前的中国,但在今天的世界,却有其全新的意义。我们唯有发扬孔子的精神,才能健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能走向人类的大同境界。